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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刘震云 | 书号:39158 时间:2017/9/5 字数:89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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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百顺十岁到十五岁,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过五年《论语》。老汪大号汪梦溪,字子美。老汪他爹是县城一个箍盆箍桶的箍桶匠,外加焊洋铁壶。汪家箍桶铺子西边,挨着一个当铺叫“天和号”“天和号”的掌柜姓熊。老熊他爷是山西人。五十年前,一路要饭来到延津。一开始在县城卖菜,后来在街头钉鞋,顾住家小之后,仍改不了要饭的习惯,过年时,家里包饺子,仍打发几个孩子出去要饭。节俭自有节俭的好处,到了老熊他爹,开了一家当铺,这时就不要饭了。一开始当个⾐衫帽子,灯台瓦罐,但山西人会做生意,到老熊手上,大多是当房子、当地的主顾。每天能有几十两银子的流⽔。老熊想扩大门面,老汪他爹的箍桶铺子,正好在老熊家前后院的东北角,使老熊家的院落成了刀把型,前窄后阔。老熊便去与老汪他爹商量,如老汪他爹把箍桶的铺面让出来,他情愿另买一处地方,给老汪他爹新盖个铺面。原来的门面有三间,他情愿盖五间。门面大了,可以接着箍桶,也可以做别的生意。这事对于老汪家也合算,但老汪他爹却打死不愿意,宁肯在现有的三间屋里箍桶,不愿去新盖的五间屋里做别的生意。不让铺面不是跟老熊家有啥过节,而是老汪他爹处事与人不同,同样一件事情,对自己有利没利他不管,看到对别人有利,他就觉得吃了亏。老熊见老汪他爹一句话封了口,没个商量处,也就作罢。 老汪的箍桶铺面的东边,是一家粮栈“隆昌号”“隆昌号”的掌柜叫老廉。这年秋天,汪家修屋顶,房檐出得长些,下雨时,雨顺着房檐,滴洒在廉家的西墙上。廉家的房檐也不短,已滴洒了汪家东墙十几年。但世上西北风多,东南风少,廉家就觉得吃了亏。为房檐滴雨,两家吵了一架。“隆昌号”的掌柜老廉,不同于“天和号”的掌柜老熊。老熊 ![]() ![]() ![]() ![]() ![]() ![]() 老汪知道他爹说的不是他挨打的事,而是和熊家廉家的事,问:“当初不该打官司?” 老汪他爹看着鼻青脸肿的老汪: “当初不该让你上学,该让你去当杀人放火的強盗,一来你也不挨打了,二来家里的仇早报了。” 说这话已经晚了。但老汪能在开封上七年学,在延津也算有学问了。在县衙门口写诉状的老曹。也只上过六年学。老汪他爹死后,老汪流落乡间,以教书为生。这一教就是十几年。老汪瘦,留个分头,穿上长衫。像个读书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结巴,并不适合教书。也许他肚子里有东西,但像茶壶里煮饺子一样。倒不出来。头几年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个月。就被人辞退了。人问:“老汪。你有学问吗?” 老汪红着脸: “拿纸笔来,我给你作一篇述论。” 人: “有,咋说不出来呢?” 老汪叹息: “我跟你说不清楚,躁人之辞多,吉人之辞寡。” 但不管辞之多寡,在学堂上,《论语》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一句,哪有翻来覆去讲十天还讲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讲不清楚,动不动还跟生学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圣人指的就是你们。” 四处流落七八年,老汪终于在镇上东家老范家落下了脚。这时老汪已经娶 ![]() ![]() ![]() 老汪的私塾,设在东家老范的牛屋。学堂过去是牛屋,放几张桌子进去,就成了学堂。老汪亲题了一块匾,叫“种桃书屋”挂在牛屋的门楣上。匾很厚。拆了马槽一块槽帮。范钦臣虽然脑子慢,但喜 ![]() ![]() 如讲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孔子⾼兴,而老汪说⾼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由于双方互不懂,生学们的流失和变换非常频繁。十里八乡,各个村庄都有老汪的生学。或叔侄同窗,或兄弟数人,几年下来,倒显得老汪桃李満天下。 老汪教学之余,有一个癖好,每个月两次, ![]() ![]() ![]() ![]() ![]() ![]() ![]() ![]() 老汪: “东家,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没法说老范也就不再问。这年端午节,老范招待老汪吃饭。吃着吃着。旧事重提,又说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着说:“总想一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这下老范明⽩了,问: “活人还是死人?怕不是你爹吧,当年供你上学不容易。” 老汪哭着头摇: “不会是他。是他我也不走了。” 老范: “如果是活着的人,想谁,找谁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头摇: “找不得,找不得,当年就是因为个找,我差点丢了命。” 老范心里一惊,不再问了,只是说: “我只是担心,大中午的,野地里不⼲净,别碰着无常。” 老汪头摇: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又说: “碰到无常我也不怕,他要让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明显是喝醉了,老范摇头摇,不再说话。但老汪走也不是⽩走,走过的路全记得,还查着步数。如问从镇上到小铺多少里,他答一千八百五十二步;从镇上到胡家庄多少里,他答一万六千三十六步;从镇上到冯班枣多少里,他答十二万四千二十二步… 老汪的老婆叫银瓶。银瓶不识字,但跟老汪一起张罗着私塾,每天查查生学的人头,发发笔墨纸砚。老汪嘴笨,银瓶嘴却能说。但她说的不是学堂的事,尽是些东邻西舍的闲话。她在学堂也存不住⾝,老汪一上讲堂,她就出去串门,见到人,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来镇上两个月,镇上的人被她说了个遍;来镇上三个月。镇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人劝老汪:“老汪,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老婆那个嘴,你也劝劝她。” 老汪一声叹息: “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在胡言 ![]() 老汪对银瓶不管不问,任她说去。平⽇在家里,银瓶说什么,老汪不听,也不答。两人各⼲各的,倒也相安无事。银瓶除了嘴能说,与人共事,还爱占人便宜。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亏。逛一趟集市,买人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二尺布,非搭两绺线。夏秋两季,还爱到地里拾庄稼。拾庄稼应到收过庄稼的地亩,但她碰到谁家还没收的庄稼,也顺手牵羊捋上两把,塞到 ![]() 老范: “为啥?” 老季: “老汪教书,娃儿们都听不懂。” 老范: “不懂才教,懂还教个啥?” 老季: “不为老汪。” 老范: “为啥?” 老季: “为他老婆,爱偷庄稼,是个贼。” 老范挥挥手: “娘们家,有啥正 ![]() 又说: “贼就贼吧,我五十顷地,还养不起一个贼?” 这话被喂口牲的老宋听到了。喂口牲的老宋也有一个娃跟着老汪学《论语》,老宋便把这话又学给了老汪。没想到老汪潸然泪下:“啥叫有朋自远方来呢?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 但杨百顺学《论语》到十五岁,老汪离开了老范家,私塾也停了。老汪离开私塾并不是老范辞了他,或是徒儿们一批批不懂,老汪烦了,或是老汪的老婆偷东西败坏了他的名声。待不下去了,而是因为老汪的孩子出了事。老汪和银瓶共生了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老汪有学问,但给孩子起的都是俗名,大儿子叫大货,二儿子叫二货,三儿子叫三货,一个小女儿叫灯盏。大货二货三货都生 ![]() ![]() 马在圈里嘶叫着踢蹬,她也不怕。大货二货三货没让老汪费什么心,大不了跟别人一样,课堂上听不懂《论语》,一个女娃却让老汪大伤脑筋。为灯盏玩口牲,老宋三天两头向老汪告状,老汪:“老宋,不说了,你就当她也是头小口牲。” 这年 ![]() 又说: “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 杨百顺十五岁的时候,各家孩子都多。死个孩子不算什么。银瓶又跟老宋闹了两天,老宋赔了她两斗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一个月过去。赶上天下雨,老汪有二十多个生学,这天只来了五六个,老汪打住新课,让徒儿们自己作文开篇,题目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自己对着窗外的雨丝发呆。又想着下午不能让徒儿们再开篇了,也不能开新课,应该描红。出去找银瓶,银瓶不在,不知又跑到哪里说闲话去了,便自己回家去拿红模子。红模子找着了,在银瓶的针线筐下庒着;拿到红模子,又去窗台上拿自己的砚台,想趁徒儿们描红时候,自己默写一段司马长卿的《长门赋》。老汪喜 ![]() ![]() 哭过之后,老汪又像往常一样,该在学堂讲《论语》,还在学堂讲《论语》;该回家吃饭,还回家吃饭;该默写《长门赋》,还默写《长门赋》;只是从此话更少了。徒儿们读书时,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眼睛容易发直。三个月后,天下雪了。雪停这天晚上,老汪去找东家老范。老范正在屋里洗脚,看老汪进来,神⾊有些不对。忙问:“老汪,咋了?” 老汪: “东家,想走。” 老范吃了一惊,忙将洗了一半的脚从盆里子套来:“要走?啥不合适?” 老汪: “啥都合适,就是我不合适,想灯盏。” 老范明⽩了,劝他: “算了,都过去小半年了。” 老汪: “东家,我也想算了,可心不由人呀。娃在时我也烦她,打她,现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见她。⽩天见不着,夜里天天梦她。梦里娃不淘了,站在 ![]() 老范明⽩了,又劝: “老汪,再忍忍。” 老汪: “我也想忍,可不行啊东家,心里像火燎一样,再忍就疯了。” 老范: “再到口牲棚哭一场。” 老汪: “我偷偷试过了,哭不出来。” 老范突然想起什么: “到野地里走走。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老汪: “走过。过去半个月走一次,现在天天走,没用。” 老范点头明⽩,又叹息一声: “可你去哪儿呢?早年你爹打官司。也没给你留个房屋,这里就是你的家呀。这么多年,我没拿你当外人。” 老汪: “东家,我也拿这当家。可三个月了,我老想死。” 老范吃了一惊,不再拦老汪: “走也行啊,可我替你发愁,拖家带口的,你去哪儿呀?” 老汪: “梦里娃告诉我,让我往西。” 老范: “往西你也找不到娃呀。” 老汪: “不为找娃,走到哪儿不想娃,就在哪儿落脚。” 第二天一早,老汪带着银瓶和三个孩子,离开了老范家。三个月没哭了,走时看到东家老范家门口有两株榆树,六年前来时,还是两棵小苗,现在已经碗口耝了。看着这树,老汪哭了。 杨百顺听人说,老汪离开老范家,带着 ![]() ![]() ![]() ![]() ![]() ![]() ![]() ![]() ![]() 老汪头摇: “不,是个小媳妇。” 人逗老汪: “哪儿的小媳妇?” 老汪: “开封。” 人: “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点晦气。” 老汪: “她是得哭呀,不哭就憋死了。” 明显是醉了。老汪这时⾝胖不说,头也开始秃顶。不过老汪不常喝酒,一辈子没吹几次人。但満宝 ![]() 老汪走后“种桃书屋”的徒儿们作鸟兽散。杨百顺杨百利也离开老范家的学堂,回到了杨家庄。杨百顺跟老汪学了五年《论语》,⼊学时十岁,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原想着还要跟老汪待好久,《论语》还读得半生不 ![]() ![]() ![]() ![]() ![]() ![]() ![]() 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和杨百顺一样,也不喜 ![]() ![]() ![]() ![]() ![]() 杨百利: “我跟你学算命。” 瞎老贾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杨百利: “自个儿的命还不知在哪儿呢,算啥别人。” 杨百利: “那我是啥命呢?” 瞎老贾又闭上了眼睛: “远了说,是个劳碌命,为了一张嘴,天天要跑几百里;就近说,人从你脸前天天过,十个有九个半,在肚子里骂你。” 师没拜成,落了一⾝晦气。杨百利在肚子里骂瞎老贾,一天要跑几百里,不把人累死了?一边骂瞎老贾算命不准,一边又跑回了杨家庄。 wWW.yOuMu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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