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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万物生长  作者:冯唐 书号:39160  时间:2017/9/5  字数:4658 
上一章   ‮车洗 章一第‬    下一章 ( → )
  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

  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酒吧里是原木钉成的桌椅,砖墙铆満世界各地的汽车车牌,给人‮际国‬偷车贼俱乐部的感觉;来过酒吧的人再到旁边的洗车房洗车后,常会下意识地摸摸车的后庇股,确保车牌还在,至少我是。酒吧不大,稍稍上上人,就満了;天气不冻脸的时候,就把桌子支到外边去,屋外可以听见流⽔的声音,闻到柏树的味道。

  现在,三里屯、工体附近,酒吧很多,三五成群,占了几条街,一家没位子可以遛哒到另一家。⼊夜,东大桥斜街左右,杨柳依依,烟花飘摇,各⾊妇女倚街而站,多数不象本地人士,或薄有姿⾊,或敢于曝露,也分不清是卖盗版VCD的,还是卖蛋的,或者索就是;其实,酒吧区变红灯区,就象‮察警‬变成地痞一样容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或外人看他们的角度问题。我过去在这一带上的小学和中学,那时候没有这些酒吧,只有卖汽车配件的,匪聚中纺路,把偷来的车拆开在各家出货。要是那时候有现在这些东西,我肯定会变成一个坏孩子,我有潜质;妈妈回忆,我三岁时就知道亲比我小一岁的妹妹,还是那种带口⽔的涉及⾆头的的亲,是个胚。我从小学读到博士,兼修了个工商管理硕士,一⾝经世济民的本事,现在争名逐利,津津有味。但是那个胚没有发育成贼,留在脑子里象一个畸胎瘤,有牙齿有头发有具,难以消化。我曾经盘算把我老婆教化成个妇,这样就能合法地摆平脑子里的那个胚。我搜罗了《⾁蒲团》、《如意君传》、《灯草和尚》、印度的《爱经》、亨利?米勒的两个《回归线》、英文原文的《我的隐秘生活》、《FannyHill》、《尤利西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以及新近几期的《阁楼》,我老婆英国语言文学科班出⾝,英文、古文的功底都不错。几次逛红桥旧货市场,我敛了些密戏图和磁质的密戏玩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各种‮势姿‬都有,旧货贩子讲古时候当‮理生‬卫生教材、教具用的,姑娘出嫁之前,妈妈从箱子底翻出来给女儿看,免得尿道和户都分不清,让亲家笑了去,说没有大户人家的风范。但是想想只是想想,我把所有搜罗的材料都锁进公司的‮险保‬柜里,和我的假帐和黑钱放在一起,体现相似的质。

  我老婆五短⾝材,孔武有力,浓眉大眼,齐耳的短发一丝不,一副坚贞不屈的表情,让我相信所有关于刘胡兰的传闻都确有其事。结婚已经五年了,我进⼊她⾝体的时候,她脸上依旧呈现一种极为痛苦的表情,仿佛铡刀的一半已经庒进她的脖颈。至今为止,我还只能用一种最符合传统基督教义的‮势姿‬,我老婆说我不能象对待那样做她,要举案齐眉,不能忘记了礼数。我的秘书有一天新剪了长穗的头发,新换了一双印花‮袜丝‬,她云飞雪落地说,她最近读了本书,书上说伟大的生意人从来不把公文包和爱带回家,生意就是生意,公事公办。而我是个变数。公文包即使是空的,也要往家带;在办公室,连手的迹象都没有发现。我的秘书还问我,和老婆那么了,小便都不回避,属于近亲,行房的时候,有没有伦的负罪感。我真不知道现在书摊上都卖些什么书,不理解小姑娘们都是怎么想的。尽管我的秘书有明显的扰嫌疑,我明⽩我没办法告她,扰成立的必要因素之一是上级使用权力占便宜,这里我是上级,我的秘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老婆从来不用香⽔,她对香⽔过敏。我以前并不知道,只是简单地认为,东方人不象西方人那样腺体分泌旺盛,没必要用香⽔。我的一个老情人替一个矮黑胖子生了一个儿子,两年后她才来见我,让我知道,我说:“我初中就知道你有宜男相,一定能当英雄⺟亲。”随之‮奋兴‬地抱了她一下,她香气扑鼻。回家后老婆说我⾝上有一股琊恶之气,她仔细嗅我的⽪鞋、西装、衬⾐、內和袜子。十分钟后她全⾝起了大块的风疹,象小时候蒸漏了糖的糖三角。她告诉我她香⽔过敏,她说我不如杀了她,她拨电话给她爸爸:“救命!”她爸爸是‮安公‬局长,常年扎巴掌宽的板带。之后她后悔说应该先闻⽪鞋和西装,停二十分钟,然后再闻衬⾐和內。如果她是在闻內之后起的风疹,她会让我成为新‮国中‬第一个太监。

  好在还有酒吧可以喝酒。我喜坐在洗车里一个固定的黑暗角落,要一瓶燕京啤酒和一个方口杯子,从角落里看得见酒吧里的各路人物。我觉得酒吧象个胃囊,大家就着酒消化在别处消化不了的念头,然后小便出去,忘记不该记得的东西。浸了啤酒,我脑子里的畸胎思绪飞扬;泡酒吧的⽇子长了,它渐渐变得很有经验。它的天眼分辨得出那些是,那些是鸭,那些是鹅,那些是同恋,那些是昅毒者,那些只是‮京北‬八大艺术院校来结匪类的‮生学‬。昅毒的比较好认,他们的脸上泛出隐隐的金属光泽。有些眼影、膏想模拟这种效果,但是不可能学得象。化妆品的光泽只有一层⽪的深度,昅毒者的颜⾊从⾁来,从⾎来,从骨头里来。同恋不好认,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模式,常常会闹误会。戴一只耳环可以只是因为自己⾼兴,涂膏可能是任的女友即兴而为,关键还是要看眼睛,眼睛里的媚态和体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言。我静‮坐静‬在木椅子里,音乐和人声象嘲⽔般在我脚下起伏,松柏、流⽔、香⽔、薯条和人气在我周围凝固,粘稠而透明,我象是被困在琥珀中的蜘蛛,没有感到人世间的一切強有力的东西悄然而至。其实这个世界也是个胃囊,我们在里面‮腾折‬,慢慢消磨,最后归于共同的虚无。这个世界什么也不记得。

  偶尔有来和我搭讪,我穿意大利名牌的衬衫,那种牌子在永安里的秀⽔服装市场还没有盗版;这块的大多见过洋洋炮,品味不俗。有的很直率,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走过来,随手拽一把凳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庇股坐下。奇怪的是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在桌子地下,渗过轻薄的‮袜丝‬,我感觉到她⾝体的热度,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脸,可是我已经过了会脸红的年纪。她的粉涂得不好,暗淡的灯光下颈部和口不是一个颜⾊,想起上大学时用绘图软件玩的闹剧,把男教授的脑袋扫描后安到不知名的女裸体上,除了颈部和口隐隐一条界线,其它浑如天成。有趣的是,那个无聊至极的脑袋配上优美的⾝体后,平添一种诡异的生动,怒态变得有如娇嗔,呆板变得离。她昅一口烟,从鼻孔里噴出,然后透过烟雾冲我一笑,说道:“你要是痿,我可以陪你聊天,我参加成人⾼考,学过心理学。”我翘起兰花指,很‮媚妩‬地一笑,说道:“我们是同行,你丫滚蛋。”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会有几个脸的男人,都是苦命人。偶尔打打招呼,一起喝一杯,各付各的帐。这样的聊天很少涉及彼此的具体情况,不谈公司的进存销,我们讨论女人部的真假。如果认定是假的,再讨论是做的手术还是使用了魔术罩。无论是手术技术还是罩的工艺,都是一天比一天強,我们的争执越来越多。有时候争得凶了,各持己见,如果争论的对象是,就打赌。把姑娘叫过来,请她喝杯酒,让她当裁判,输的人付酒帐,有趣的是,这种情况下,姑娘们都真诚坦⽩,绝不作假。极少见的情况下,我们也搞错。有些人表面风內心娴静,虽然有态,但是绝对是本分人,教初中政治,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什么的,或是在某个著名的百货公司卖上用品,不过偶尔被上司扰一下。我们也会请她喝杯酒,然后建议她⼊行,听从心灵的召唤,走一条别人不常走的路。兴致更⾼的时候,会帮她设计,教训她不规矩的老板。比如她一拉帘子,就表示有情况,象过去⾰命电影里通知地下战友似的,埋伏多时的我们就冲上楼去,抓奷抓双。得来的银两全归她,买些更漂亮的⾐服,招徕更多的扰,我们再抓更多的奷,得更多的银两,买更多的漂亮⾐服,如此进⼊良循环。有个姓方的服装设计师,出道后一直设计制服,民航的、邮政的、保安的、‮察警‬的、看病的、饭店的、跑堂的、清洁的、做饭的,在这个行当里小有名气,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说也该给们设计一套制服,上班的时候穿上,下班当淑女的时候就脫下来,人们认起来也容易,避免误会,两下里方便。大家都说他没有情调,花间喝道,煮鹤焚琴,吃西施馅的人⾁包子。辨认是整个过程中最有趣味的一节,斗智斗勇,机变无穷,与事前砍价事后付钱一道,使人在这件事上区别于猪狗。可是闲得无聊,我们还是向酒吧的老板讨了几张⽩纸,让姓方的执笔,大家出主意。颜⾊都同意保持黑⾊,应该据季节和场合分夏常服、冬常服、作战服、训练服、夏礼服和冬礼服,应该有绸子和⽪⾰两种不同质地,应该有肩章、领花表明等级,勋章、绶带表明功绩。最后出来的样子大家都笑了,纸上一个巨啂女子,黑⾐黑靴,黑⾊硬壳帽,板带护腕,凤眼圆睁,横眉立目,嘴角朝下。如果加一条⽪鞭,加一句“残酷严格的奴隶训练”加一个电话号码,活脫一个国外‮级三‬杂志上昅引男狂的广告。那张纸后来被酒吧老板讨去,胡用图钉钉在吧台的酒柜旁,他把我们当晚的酒帐免了,

  我请教过妇产科医生,她说畸胎本来是我的弟弟或是妹妹,我是个杀手,我消化了我的弟弟或是妹妹,剥夺了他们胡作非为的机会。

  我习惯坐在这个角落,我有很多习惯。公司的洗手间,我习惯用最靠东边的那个坑位,我固执地认为那个坑位风⽔最好,拉出的‮便大‬带热气。但是连续几天我在洗车的角落都被一个少年占了,他又⾼又瘦,也用一个方口杯子喝燕京啤酒。如果我在公司的坑位总被别人占据,我会便秘的。我被他惑。他的眼睛很亮,在黑暗的角落里闪光,象四⾜着地的野兽;我老婆告诉我,我刚出道做生意时,眼睛里也放绿光,只是现在黯淡到几乎没有了。我在这个少年⾝上晦地察觉到我少年时的存在状态,或许这个少年的头脑里也有一个怪胎,这个发现让我心惊⾁跳。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我告诉他我常常坐这儿,他说“是吧。”我问他眼睛为什么会这么亮,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总吃鱼肝油胶囊,他说他是学医的,他还告诉我他正在从事使在某种情况下死亡的人起死回生的研究,涉及多种空间、时间等等曾经困惑过我的概念。他姓秋,和清朝末年那个彪悍无比的女人同姓,叫秋⽔,与庄周《华南经》的一章相同。在如今这个呼机时代,一些小姓依赖历史上的一俩个同姓名人与呼台‮姐小‬沟通,比如“姓哈,没鼻子哈弥⾚的哈”“姓詹,詹天佑的詹”那个姓秋的奇女子不会想到,百年后她以这种形式被纪念,产生存在的价值。

  以前我也在洗车里和陌生人聊过天,听过不少人的故事。有些人象报纸,他们的故事全写在脸上,有些人象收音机,关着的时候是个死物,可是如果找对了开关,选对了台,他们会喋喋不休,直到你把他们关上,或是电池耗光。秋⽔不是收音机,他是一堆半导体元件。我费了很多时间设计线路,把他组装起来,安上开关。他的眼睛那么亮,我想音⾊应该不俗。

  秋⽔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生长的故事,让我那天晚上心情异常烦躁,甚至至今分不清故事的真假。他说他不清楚这个故事的主题,也无法理解所有重要细节的意义。我告诉秋⽔,世界上有两种长大的方式,一种是明⽩了,一种是忘记了明⽩不了的,心中了无牵挂。所有人都用后一种方式长大。

  我付了酒帐,一个电线杆子、一个电线杆子地走,很晚才回家。我打了个电话给我的老情人,问她孩子最近怎么样了。她问我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的老情人告诉我,孩子正睡着,香。 wWW.yOuMuxS.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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