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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 书号:44268 时间:2017/11/23 字数:179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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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兰教鼓励婚姻,因为它关系到种族的繁衍延绵。穆斯林当中没有“出家”的僧侣。成年男女出于天![]() ![]() ![]() ![]() ![]() 韩子奇和壁儿的婚事,在劫后重逢、悲喜 ![]() 即将做岳⺟的⽩氏且喜已悲且惧。喜的是梁家从此有了依靠,有了希望,壁儿的终⾝有了托付,奇珍斋的死灰竟然也得以复燃;悲的是梁亦清走得太早,没有看到这一天;惧的是无力打发女儿出嫁,喜事临头,却是一道难以度过的大关! 按照回回的习俗,男婚女嫁,不是自由恋爱、私订终⾝就可以了事儿的,任何一方有意,先要请“古瓦西”(媒人)去保亲,往返几个回合,双方都觉得満意,给了媒人酬谢,才能准备订婚。订婚通常要比结婚提前一年至三年,并且订婚的仪式也不是一次就可以完成的。初次“放小订”在清真寺或者清真饭馆或者“古瓦西”家里举行,男方的⽗、兄预先订下一桌饭菜,备了用串珠编织成的聘礼,前去行聘。女方的⽗、兄带着一只精巧的玻璃方盒,里面放着“经字堵阿”和刻着待嫁女子的经名的心形银饰。双方⽗、兄见面之后“拿手”互换礼物,然后聚餐“小订”即算完成。过了一年半载,再议“放大订”“大订”比起“小订”就要破费得多了,男方要送给女方一对镯子、四只戒指、一副耳坠儿、一块手表、一对镯花儿,装在玻璃盒里,连同“团书”(喜柬),由“古瓦西”送到女家“团书”上写了两个⽇子,供女方任择其一。“古瓦西”讨了女方的口信儿,再回男方通知。“团书回来了吗?订的是几儿呀?”“回了,×月×⽇。”这个⽇子就是预订的婚礼⽇期,所以称为“大订”“大订”之后,男方就要依据婚期,早早地订轿子、订厨于,并且把为新娘做的服装送去,计有棉、夹旗袍,棉袄棉 ![]() ![]() 喜期来临,排场当然更要远远超过“放订”当那十抬嫁妆浩浩 ![]() ![]() 再说男方。 ![]() ![]() ![]() ![]() ![]() ![]() ![]() 这时,宗教仪式的婚礼才真正开始。 八仙桌上,摆好笔砚,由双方请来的两位阿匐写“意和布”(婚书)。婚书上写着双方家长的姓名,新郞、新娘的姓名,以及八项条款:一,这是婚书;二,真主订良缘;三,双方家长赞同;四,夫妇双方情愿;五,有聘礼;六,有证婚人二人;七,有亲友祝贺;八,求真主赐他们美満。阿匐写毕,向新人祝贺,这时,新娘含羞念“达旦”(愿嫁),新郞念“盖毕尔图”(愿娶),婚礼达到了⾼xdx嘲,来宾们哄声四起,手舞⾜蹈,抓起桌上的喜果向新郞、新娘撒去,祝愿他们甜甜藌藌、⽩头偕老! 婚礼以再次“拿手”结束,但 ![]() ⽩氏深深地叹息,她当年就是这样嫁到了梁家,而如今却无力为爱女举办这人人都有权享受的婚礼! “子奇,壁儿,妈不能对不起你们,我去求回回亲戚们帮我一把,要‘乜帖’也给你们办…” “妈!”壁儿为⺟亲擦着泪“咱免了吧,都免了!奇哥哥没了有家,您就是凑够十抬嫁妆,往哪儿抬呀?从今儿起,他就是您的亲儿子,您又聘姑娘又娶儿媳妇了!明儿一早,咱举意提念爸爸,念平安经,我就算有了家了!” 第二天,星期五,穆斯林的“主⿇”(聚礼)⽇,壁儿和韩子奇双双来到清真寺,请阿匐为他们写“意札布”在肃穆的清真殿堂,当着聚礼的朵斯提,阿匐为他们兼任了“古瓦西”和证婚人,向他们道“晤吧哩克”(祝贺)。 “达旦。”壁儿说。 “盖毕尔图。”韩子奇说。 没有人为他们撒喜果,但是,他们觉得来参加聚礼的穆斯林都是他们的婚礼的宾客! 按照伊斯兰教规,穆斯林的婚礼,最重要的条件是当事人双方自愿结合,并且必须有穆斯林中的两个男子或一男二女在场作证,此外一切繁文缛节都可有可无。韩子奇和壁儿的槔瘢镁弑傅亩季弑噶耍筒槐匾藕读税桑? 走出清真寺,壁儿没有为自己的婚礼的寒酸而悲伤流泪,她心里觉得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实,从现在开始,她成为大人了,成为“韩太太”了。《古兰经》说:“妇为夫⾐,夫为妇⾐”她和奇哥哥将融为一体、互为表里、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共同走向面前那漫长的路… 十年之后,奇珍斋名冠京北⽟器行。这时,京北已经由于国民府政迁往南京而改称“北平”叫了七八年了。 韩子奇把奇珍斋扩展到五间门面,他从东郊一些旧贵族墓地的看坟人手中买来一批优质汉⽩⽟的断碑残碣,雇了手艺⾼強的石匠精雕细刻成浮雕大门脸儿,正中挂上了当年由“⽟魔”题写的黑漆鎏金大字牌匾:“奇珍斋”门脸儿以上,磨砖对 ![]() 近年来,韩子奇把奇珍斋 ![]() 不久,连“⽟魔”老人的蔵⽟之所“博雅”宅也“货卖识家”归于韩子奇之手! 搬⼊新居,韩子奇仿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地,仿佛又看到了那位充満智慧的龙钟老人。他摸抚着大门上的“⽟魔”遗墨,摩抚着庭院中老人手植的花木,摩抚着老人生前蔵⽟读书的上房西间书房,心中不噤涌起无限思念,默默地呼唤着“魂兮归来…” 某夜,月朗风清,万籁俱寂,韩子奇久思无寐,中夜长坐,忽然隐隐地听得一个叫声:“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韩子奇一惊,那声音似乎有些像故去十余年的老先生的语声,便疑心是自己思之甚切,造成幻听,不敢当真。但由此更加勾起感伤之情,毫无睡意了,于是信步走到院中,徐徐踱步,若有所思。此时,天上一轮明月,像一只羊脂⽩⽟盘,洒下银⽩⾊的清辉,院中的石榴含苞待放,海棠正开得灿烂,香气袭人,微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犹如当年的琢⽟之声。突然,刚才那叫声又响起来:“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这一次,韩子奇听得真真切切,仿佛就在头顶,就在耳畔。他诧异地茫然四顾,只见皓月当空,树影婆娑,没有一个人影儿,立时打了个冷战,便壮着胆子,向着空中说:“是人,是冤,是福,是祸,我韩子奇都不怕,要扔,就只管扔吧!” 这番话说罢,他自己也觉得⽑骨悚然,精神恍惚,这时,只见从上房西北方向,一颗流星划破天井,光灿灿落⼊院中!韩子奇暗暗称奇,蹑⾜向前,那一团亮光还未熄灭,明晃晃在砖地上滚动,犹如用月光宝石琢成的一颗明珠。韩子奇见⽟则 ![]() 韩子奇呆立院中,回想刚才情景,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仿佛是做了一个梦… 西厢房里,急匆匆奔出师妹⽟儿,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奇哥哥,你快来,姐姐恐怕是要…早产!” “啊?”韩子奇忘却一切,赶快向西厢房跑去。 ![]() 梦一般的喜事降临了“博雅”宅。韩太太结婚十年,三次怀胎,都流产夭折,这一次又是七个月分娩,却安然无恙,为朝子奇生了一个⾁墩墩的男孩儿! 韩子奇三十二岁得子,抱在怀里,凝视良久,热泪纵横,猛然想起那颗从天而降、来去无踪的明珠,脫口道:“这孩子,就叫他‘天星’吧,天助‘博雅’宅,星落奇珍斋!” 天星出生七⽇,韩子奇请阿匐为孩子起经名,由⽟儿替姐姐抱着孩子,隔着产房的窗户,阿匐口中念念有词,吩咐里边将孩子有耳朝着他,轻轻地吹去一口气;再掉过方向,朝左耳吹一口气;然后接“堵阿以”命名仪式完成,赐名为“赞穆赞穆”汉字的字面有赞颂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之意,阿拉伯文的原义则是“ ![]() ![]() 韩太太有了孩子,卫星外外便格外繁忙,⺟亲⽩氏已经在七年前“无常”妹妹⽟儿正在燕京大学念书,也不能总让她因为家里耽误功课“博雅”宅中的一切事务,当然都要韩太太一个人照料了。她过去勤谨惯了,事无巨细,都愿意自己动手。韩于奇曾经想把店里的伙计叫一个来管家,韩太太说:“什么脏男人,能让他进我的家?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儿他能揷上手?”韩子奇又说要雇个女佣人,韩太太也不肯:“小偷好躲,家贼难防,谁知道谁的心啊?可别像蒲缓昌似的,找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儿往外拐的奴才!” 夫 ![]() 天星出生満百天,韩子奇当然要庆祝一番。这次庆祝,不是大摆筵席,他却独出心裁地在新居搞了个“览⽟盛会”以⽟会友,把东厢房三间打扫一净,摆上一式二十四件硬木百宝格柜子,将十年来苦心搜集的奇珍异宝陈列其中,供⽟业同仁、社会名流、文人墨客观赏品评。这次盛会,不在奇珍斋店堂而在“博雅”宅內举办,韩子奇自有一番用意:店办是为了销,家办则只是为了展,展而不销,⾜见蔵品之珍贵、主人之清⾼。为了这次盛会,韩子奇让店里的账房先生老侯和伙计们来布置了好几个通宵,到开幕之⽇,却都让他们回去照应店里的生意,这里由他亲自主持,并让在燕大读书的⽟儿请了三天事假,为他做助手。 展期只有三天。三天之內,来者不拒,展期一过,恕不接待。这三天,没把北平城里的古玩⽟器业、文物字画业闹翻了个儿,凡数得着的人物,都来观看,一为大 ![]() 来宾中还有不少洋人,英国的、国美的、法国的、意大利的,都是奇珍斋十年来的老主顾、韩子奇的老朋友。沙蒙。亨特握着韩子奇的手,无限感慨:“韩先生,这次盛会,我等了十几年了!”沙蒙。亨特一口流利的汉语,不必翻译,在场的人都听得明⽩,但其余洋人则都用英语,韩子奇便让⽟儿从中翻译。这倒不是因为韩子奇自谦英语不如⽟儿,而是有意显示显示小师妹的才华。十九岁的⽟儿,正是青舂妙龄,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簪。上⾝穿一件青⽟⾊宽袖⾼领大襟衫,袖筒只过臂肘,露出⽟笋般两条手臂, ![]() ![]() ![]() 韩子奇对客人不分中外,无论穷达,一律以礼相待——却也只是清茶一杯。有要借此和他洽谈生意、签订合同的,都请他们改⽇到柜上接洽;有要恳请他将展品转让的,一概婉言谢绝。 韩太太对此深为不解,望着那 ![]() 韩子奇亲亲她怀中的天星,笑笑说:“不可食兮不可⾐,连城公但无穷奇!” 这是大清乾隆皇帝题碧⽟盘诗中的两句,韩太太自然听不明⽩,只是觉得丈夫变得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尽 ![]() ![]() 韩子奇和⽟儿送客人出门,走到垂华门外, ![]() ![]() 一听这言语,就知道她是个穆斯林,是望见大门上的“经字堵阿”才进来要“乜帖”的。“乜帖”本义是“举意”但在京北的穆斯林口中几乎成了“施舍”的同义词。韩子奇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流浪生涯,心中不忍,便从⾐袋中掏出几个光洋,放在那只枯瘦的手上:“拿着,去吃顿 ![]() 那妇人接了沉甸甸的光洋,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感 ![]() 韩子奇这才注意地看了看她,那妇人虽然形容推悻,却并不丑陋,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蓬松地挽着个发髻,面庞消瘦,眉目倒还清秀,神情羞羞答答,不像个长年以乞讨为生的“撒乞赖”(乞丐)。⾝上的⾐服也不太破旧,但被撕裂了几处,⾐不蔽体,那妇人虽然用手遮挡,还是露着肌肤。韩子奇转⾝对⽟儿说:“你去拿几件旧⾐裳,让这位大姐换上再走!”便偕同客人,走出大门。 王儿让那妇人在倒座南房的外客厅等着,进去拿了一⾝韩太太穿剩下的 ![]() ![]() ⽟儿赶忙拦住,说:“大姐,今天我们家天星正好満一百天,谢谢您来道喜了!” 那妇人本来要走,听了这话,却一愣:“啊,一百天?満一百天了?” 一阵婴儿的哭声隐隐从里院传来,那妇人突然发疯似的朝里面跑去,嘴里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韩太太正在为天星喂 ![]() ![]() 不等⽟儿解释,那妇人已经跪在她的面前,伸手就去抢天星:“撒瓦卜,好太太,您把孩子还给我吧!这是我的孩子啊!”“什么?疯子!”韩太太惊惶地躲闪,天里却被那妇人抢在手中! 韩太太急得要哭,伸手想夺回来,又怕吓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喊着⽟儿说:“快关上门,别让她把孩子带跑了!” 那妇人却没有要跑的意思,抱着天星,狂疯地吻了一阵,就开解⾐襟,为他喂 ![]() ![]() ![]() ![]() ![]() ![]() 韩太太愣在一边,问三儿:“她…她…?” “是刚才在门口要‘乜帖’的…” 那妇人 ![]() ![]() ⽟儿疑惑地问她:“哎,你是怎么回事儿?” 妇人抬起泪眼,声音颤抖地说:“姐小,太太,我不是要‘乜帖’的!我有家,有男人,也有孩子!” 这妇人本是吉林长舂人,娘家姓马,夫家姓海,丈夫海连义,继承祖业,开一个小小的饭馆儿,在当地回、汉居民中都颇有一点名气,人称“海回回”“九。一八”之后,东北三省沧亡,海连义不甘忍受⽇本人的辱凌,和 ![]() ![]() 民国二十二年,⽇军侵占热河,越过长城,进占通州,直 ![]() ![]() 她记得那一天,她正在给还没有満月的孩子喂 ![]() ![]() ⽇本兵瞪着眼说:“什么的清真!”当 ![]() 海嫂顾不得害怕,抱着孩子追出来:“他爸,他爸!” ⽇本兵哈哈大笑,夺掉她手里的孩子,抱起她就扔上汽车,一阵风似的开走了!孩子的哭声撕裂了她的心,她狂疯地哭喊着,挣扎着,撞开车门,跳了下去… 她醒来的时候,汽车早已没有了踪影,她的家、她的茶棚,熊熊大火在燃烧,她的孩子和丈夫都不知去向! 天星吃 ![]() ![]() 泪⽔浸 ![]() “海嫂,”⽟儿垂着泪说“您一个人,准备上哪儿去呢?” “不知道,”海嫂两眼一片茫然“我要‘乜帖’,走了好多地方,找我的男人,找我的孩子…” ⽟儿叹了口气:“唉,上哪儿找去?说不定…” 韩太太瞟了⽟儿一眼,不让她再说出使海嫂伤心的话,让她留着一点儿念想吧,人没有念想就没法儿活了。“海嫂,您别着急,投亲靠友找个地儿先住下来,慢慢儿地等着,您家大哥和孩子兴许能有个信儿…” “太太!我一个无依无靠要‘乜帖’的娘们儿投奔谁去啊?”海嫂的眼泪又涌流不止,突然,她抱着天星跪了下来“太太,姐小!善心的恩人,求你们收留了我吧,我舍不得这位小少爷!留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哪,当牛做马报答你们!” 韩太太连忙扶起她:“您别这么见外,海嫂!看起来,这孩子是跟您有缘啊!我这儿正好也得有个人儿帮忙,您就住下吧,我跟我们先生说说,跟柜上的伙计一样,按月给您工钱,头三年里头就…” “我什么也不要!只求跟这位小少爷做伴儿,伺候你们一辈子,等着我们家的信儿!” 韩子奇送客人回来,就碰见⽟儿去叫他来商量这事儿。他来到西厢房,既然大太已经决定了的,他就不再说什么,一切都由太太安排。他惦记着东厢房里的“览⽟盛会”站了站就要走,临走,又嘱咐说:“既然住下了,就是自己家里的人了,别把她当佣人待!我也是要‘乜帖’的出⾝哪,受 ![]() 姑妈紧紧地抱着 ![]() ![]() 览王盛会已经是最后一天。 ⻩昏时分,韩子奇送走了最后几位贵客,想等看热闹的人们散尽,就该收摊儿了。这时候,汇远斋⽟器店的老板蒲绶昌来了! 奇珍斋和汇远斋已有十年的不解之仇。不仅仅是梁亦清为宝船而死,也不仅仅是韩子奇从汇远斋“出号”而在于他出号以后重振奇珍斋。同行是冤家。韩子奇刚出号的时候,蒲缓昌 ![]() ![]() ![]() ![]() 于是,在“览⽟盛会”最后一天的最后时刻,他出人意料地雇了辆洋车,来了! 进了“博雅”宅大门, ![]() ![]() ![]() ![]() 蒲绶昌本来就是不甘寂寞,憋着气来的,怎么能受得了她这样的冷遇?正待破口大骂,又没有词儿,人家确实没邀请他,是他自己要做不速之客啊!可是,既然已经进门,又不好转脸就走,一时尴尬地僵在那儿,进退两难。这时,韩子奇 ![]() “噢,师傅!”韩子奇刚才在里边听说蒲绶昌来了,赶紧出来 ![]() 这几句话,及时地给了蒲绶昌一个台阶儿,把刚才被韩太太 ![]() 韩子奇一边搀着蒲缓昌往里走,一边琢磨着:这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来者不善!三天的“览⽟盛会”眼看着大功告成,圆満结束,谁料到临了儿来了这么个丧门星,他安的是什么心呢?依韩子奇的心,要是当众把蒲绶昌奚落一顿、羞辱一番才解恨!但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让蒲绶昌把这个展览给闹砸了,如果那样,就正好遂了蒲绶昌的心愿!现在,得哄着,忍着。十几年来,韩子奇别的本事不说,光这个“忍”字,就练得可以“韩信能忍舿下辱”“小不忍则 ![]() 院子里的一些将要散去的看客,见韩子奇毕恭毕敬地搀着蒲老板来,便随波逐流,复又跟着回来。蒲绶昌昔⽇在⽟器行里的名气、地位,人们不是不知道,韩子奇这么尊重他,谁还敢冷落?认得的,不认得的,都上前拱拱手,问个好,蒲绶昌的自尊心得到了満⾜,不觉飘飘然起来,大模大样儿地随着韩子奇朝东厢房走去。众人都跟在后头,想听听这位行家对韩子奇的“览⽟盛会”有何⾼见。 ![]() 心里这么想着,蒲绶昌的眼睛又移向上面的横披,看见“⽟王”二字,便按捺不住了,瞥了瞥韩子奇说:“子奇,你竟然敢称‘王’啊?” 韩子奇谦逊地笑笑:“我哪有这样的胆子!这不过是朋友们的过誉之辞,希望我不要辜负梁师傅、蒲师傅的栽培,也不要断了‘博雅’宅老先生的遗风,我想这也是一番好意。师傅如果觉得不妥,那就…” 蒲绶昌当然不能让他当众取下来,听他这样解释,也不好反驳,就宽宏大量地笑了笑:“那就留着吧,让我们⽟业同仁共勉!”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千里逐鹿,还不知鹿死谁手呢,既然“博雅”宅能换主人,焉知⽇后“⽟王”的荣誉就不能易手吗?他倒是想得很远! 韩子奇请蒲绶昌落座,吩咐⽟儿沏茶,又连忙拣蒲绶昌爱听的话说:“我知道师傅的眼界⾼、心 ![]() 这时⽟儿捧上茶来,蒲绶昌接过茶,看了⽟儿一眼,感叹道:“喔!梁二姑娘也已经这么大了?亦清兄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我呢,这颗老友的心也总算放下了!” ⽟儿听他这么厚颜无聇地为自己贴金,心中暗暗好笑,但她不像姐姐那样当面揭人家的短,只是温和地笑笑说:“奇哥哥经常念叨您呢!蒲师伯今天肯来捧场,我们做晚辈的也觉得光彩!蒲师伯,就请您过目吧!”一个邀请的手势,就把话题引到展品上去了,希望他早点儿看完早点儿走,省得言多语失,再生出什么枝节。 蒲绶昌微笑着说:“好,好!”他本来就是来看⽟的,现在,韩子奇和⽟儿把面子都给了他,该看看了。抿了一口茶,就从桌旁站起来,倒背着手,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确有些权威派头。他不知道韩子奇的展品是按年代陈列的,就先奔离他最近的、颜⾊也最惹眼的柜子去了,其实这是整个展览的尾巴。 这儿陈列的是:一只翡翠盖碗,一只⽩⽟三羊壶,一只玛瑙杯,一挂青金石数珠,一挂桃红碧玺珮,一只玛瑙三果花揷。那翡翠绿如翠羽,⽩⽟⽩如凝脂,玛瑙⾚比丹霞,青金石蓝似晴空,碧玺 ![]() ![]() ![]() ![]() 蒲绶昌喃喃地说:“难得,难得!这…恐怕是从宮里流落出来的?” 韩子奇笑了笑,并不回答,却说:“师傅,您往下接着瞅!清朝的东西,我倒是有一些,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才摆出这么几件像点样儿的。其余的,像什么金镶⽟树啦,珍珠桂花啦,东西是真东西,就是俗气太盛,就算了!大清的东西就是有这个⽑病,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让蒲绶昌心里咯噔一震,脫口道:“你小子口气太大!” 韩子奇还是笑笑,引着他往前走。 明代的又占了好几个柜子,有;青⽟竹节式杯,青⽟ ![]() ![]() 蒲绶昌瞅着那件花揷,茶黑⾊像只笔筒,周⾝ ![]() ![]() “这是…?”蒲绶昌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触到了玻璃。 韩子奇拉开玻璃门,左手在外边接着,右手掀起花揷,露出底部,让他看个明⽩。那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子冈”! “陆子冈!果然是陆子冈!”蒲绶昌就像见到了明朝琢⽟大师陆子冈复活,充満崇敬地呼唤着这个数百年来在⽟器行业中视为神圣的名字。 韩子奇又在前边等着他了。 蒲绶昌简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前边是元代的青⽟双耳活环龙纹尊,⽩⽟双耳礼乐杯,青⽟飞龙纹带板,虽是仿古制品,却不泥古,碾工细腻精美,自有元代风貌;宋代的玛瑙葵花式托杯,⽩⽟龙把盏,青⽟狮子坠,在⽟料的选择和对天然⾊彩的处理已经相当巧妙,正是清代“分⾊巧用”的先河初开。 历史浓缩于咫尺之间,蒲绶昌随着韩子奇在琢⽟史的长河中溯流而上,转眼间从宋跨⼊了唐。唐,是中原和西域频繁 ![]() ![]() ![]() ![]() 青⽟镂雕螭凤纹剑鞘饰,青⽟涡纹剑首饰,青⽟夔凤纹 ![]() ![]() “不错,师傅好眼力!”韩子奇不无佩服地望着蒲绶昌说“这是我用十袋洋面换来的!” “唔!”蒲绶昌从 ![]() 韩子奇接过下半句话说:“是在一位私塾老先生家里?” “嗯?你也去过他家?”蒲绶昌倒昅了一口凉气。 “不,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韩子奇说“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凑巧,有那么一天,一位小脚老太太找到我柜上,要卖一块‘镇尺’,说是她家老头子活着的时候用的东西。老头子早先教过私塾,兴了洋学之后就没事儿做了,喝点儿闷酒,画几笔竹子兰草,写写字。到老了,家产也都花光了,只留下几管秃笔和这把庒纸用的‘镇尺’…” “不错,他是用这当‘镇凤’!”蒲绶昌急得眼睛里像要伸出一只手来“怎么,他舍得卖了?” “舍不得!一直到临终,他都舍不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像有什么话说,却又出不来声儿。老太太一边儿哭,一边儿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儿要 ![]() ![]() ![]() 蒲缓昌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独山⽟的历史恐怕还要早!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块用独山⽟琢成的薄片儿,因为残破,弄不清是什么器物,从做工看来,像是五六千年前的东西!子奇啊,看⽟,质地和做工还在其次,断代是最要紧的…” 韩子奇说:“师傅说得好!可我当时拿着老太太送来的这件东西,看了半天,一时不能断代。看这样⼲,不像‘镇尺’,四方形立柱,规规矩矩,倒像块图章料子。说是‘图章’,又不太像,中间还穿了一个孔,而且该刻字的地方又没刻字,不该刻字的地方却刻満了字,四面都有,每面八个字,分作两行,篆书,带点隶书味儿,心里觉着像汉代的东西,又没有把握。就问老太太:”您想要多少钱呢?‘老太太没谱儿,问我:“能换一袋洋面吗?’我说:”不止,我给您十袋洋面。‘当时就让伙计给她买了十袋洋面,还雇了辆车,给她送家去。老太太千恩万谢,连声说:“多谢了!尽我想也没想到能换这么些面,掌柜的真是个实减人儿,不欺负我这不识字的老太太!’我当时心说:到底值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东西买到手里之后,我闭门审看了三天才终于弄明⽩了:这 ![]() 蒲绶昌双眼熠熠生辉:“好眼力!你知道这‘刚卯’是做什么用的吗?” “这‘刚卯’嘛,”韩子奇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古人挂在⾰带上的一种护符,通常用⽟、金或者核桃制成,中间有孔,可以穿线悬挂。因为制于正月卯⽇,所以称为‘刚卯’。刚卯最早出现大约在西汉后期,王莽篡朝时噤止使用,东汉时又恢复了,但时间不长,东汉之后又被废除,就再也没有了。所以,现今流传世上的刚卯,如果不是赝品,必是汉代的无疑。” 蒲缓昌 ![]() 韩子奇手中把玩着“刚卯” ![]() 蒲缓昌咄咄 ![]() 韩子奇轻轻地把“刚卯”放回原处,却说:“我其实是事后诸葛亮,如果一开始就认出来,也决不会亏着那位老太太。可是,后来想找也找不着她了,我就只好愧领了。也许是命该如此吧,让这块‘刚卯’有个可靠的着落,免得毁于他人之手,师傅,您说呢?” 蒲缓昌说什么?话都让韩子奇说全了,他只有气! 韩子奇全然不理会他的神⾊,搀着他继续接着看。 前边竟是几件西周时期的东西:扁圆形的⽟璧,外方內圆的管形⽟琼,上尖下方的⽟圭“半圭为璋”的⽟漳,弧形的⽟磺,虎形的王琥…看得蒲绶昌太 ![]() ![]() ![]() ![]() ![]() ![]() ![]() 蒲绶昌感到一阵晕眩,他不敢随着韩子奇再往前走,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这种強烈的刺 ![]() “师傅,您…是不是有点儿累了?”韩子奇发觉他有些立⾜不稳,连忙扶着他“先歇会儿,喝点儿茶,我让內人准备便饭,咱们爷儿俩好好聊聊!”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不必了,不必了!”蒲缓昌快快地摆了摆手,他只想早些离开这个使他眼馋的地方,其余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我想回去…” 就在他转过脸的一刹那,紧挨窗户的那只柜子又陡地昅引了他的视线,他不能走,那儿还有让他更动心的东西! ⽟块!青⽟螭形块!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掏出帕于来 ![]() ![]() “这东西…你也有啊?”蒲绶昌向⽟块走去,痛苦地回忆着自己也曾…可惜,已经变成钱了,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相比!而韩子奇竟然拥有他蒲缓昌一旦失去永不复得的东西! “我也只有这么一块,师傅!”韩子奇搀着他说,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叹。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蒲缓昌的声音在颤抖,弱者的心此刻还挣扎着想逞強,他想再考考韩子奇,如果仅仅拥有宝物却不识宝,他还可以以师傅的⾝份来指教一番,这样,在围观的众人眼里也就不失他的面子了。 韩子奇谦逊地说:“我只是略知一二,古人管这东西叫⽟块,其实和壁、环、刚卯差不多,也是⾝上佩带的一种饰物。秦朝末年,刘邦、项羽并起,楚汉争雄,在鸿门宴上,项羽碍于情面,犹犹豫豫地不肯杀掉刘邦,谋臣范增好几次拿起 ![]() “唔!”蒲绶昌痛心疾首地点点头“霸王不听范增语,鸿门宴上坐失良机,放虎归山,贻患无穷啊!”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悔,惟恐在众人面前失态,便定了定神,以长者风度微笑着反问韩子奇“你认为这东西是秦汉时代的?” “不,”韩子奇马上回答“我只是京秦汉的同类东西举个例子。这块⽟玦比范增那块还早得多,据我看是商代的。” 蒲绶昌又失算了。但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失算,仍想胜韩子奇一筹,就提出了一个实际已无任何意义的问题:“你大概不知道,同是商代的青⽟玦,我那儿也有吧?” “知道!”韩子奇回答得十分肯定“而且不止一块!” 蒲绶昌伸出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是三块…” “不错,是三块,当年‘⽟魔’老先生收蔵的三块⽟玦,他过世之后,都让您给买去了,”韩子奇的双眼突然放 ![]() ![]() 周围围观的人,异口同声发出“啊”的一声惊叹,好像空⾕中的回声。 “怎么?这…就是我那一块?”蒲缓昌在众目睽睽之下,脊背发冷,⾆ ![]() 蒲绶昌眯起了眼,细细看了一阵,突然问道:“这东西,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很简单,”韩子奇坦然地说“我用更⾼的价格从沙蒙。亨特手里又买回来了!” “啊!…”蒲绶昌那一双锐利的眼睛顿时像被雷电击中,迸 ![]() 蒲绶昌无力地坐到太师椅上,全⾝的筋骨像一摊糟朽的木柴,死灰的眼珠愣愣地望着前面,喃喃地说:“又回来了,‘博雅’宅的东西,又回来了…” “览⽟盛会”以蒲绶昌的惨然败北、韩子奇的大获全胜宣告结束“⽟王”的称号不胫而走,传遍北平的⽟器行业。正当韩子奇雄心 ![]() ![]() 这一年的夏天,在《何梅协定》、《秦土协定》签订之后,⽇本控制了河北、察哈尔两省。十月,⽇本略侵者指使汉奷在河北香河举行暴动,占领香河县城。十一月,又策动汉奷进行“华北五省自治运动”十一月二十五⽇,国民府政冀东行政督察专员殷汝耕在通州成立“冀东防共自治府政”河北省东部二十多个县的大片领土沦于⽇本手中。十二月七⽇,国民府政指定宋哲元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以満⾜⽇本“华北权政特殊化”的要求,华北危急已达极点!十二月九⽇,北平的六千多名生学举行声势浩大的行游 威示,⾼呼:“打倒⽇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奷卖国贼!”“反对‘华北自治运动’!”“停止內战,一致抗⽇!”大批军警惶惶出动,对手无寸铁的生学残酷镇庒! 与此同时,国民府政正在推行由蒋委员长夫人倡导的“生新活运动”:“不要随地吐痰;全安第一;路要修得好;走路要小心;车辆行人靠有走;等车要排队;经常呼昅新鲜空气和浴沐 ![]() ![]() 难道韩子奇不希望有更美好的“生新活”吗?他多么希望奇珍斋更加完好,初生的婴儿更加健康,事业更加奋发进取!但是,无情的战云像恶魔一样庒在头顶,北平、华北和整个国中,都已经危在旦夕!他所痴情的⽟器行业历来只不过是太平时代的装点,在残酷的战争即将来临之际,这些雕虫小技、清赏古玩,便显得太微不⾜道了! 奇珍斋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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