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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 书号:44268 时间:2017/11/23 字数:17104 |
上一章 )1(情月 章十第 下一章 ( → ) | |
花褪残红青杏小,舂天匆匆地过去了。医院病房区楼前的小院,一片浓重的绿荫。微风中,⽩杨树![]() ![]() 斜 ![]() ![]() ![]() 这是新月和卢大夫。 “为什么还不让我出院?爸爸都已经出院了,我还在这儿养啊,养啊,养什么?”新月慢慢地走着,心绪不宁地在手指上 ![]() ![]() ![]() ![]() “让我给毁了?”卢大夫慈祥地微微一笑,新月对她的嗔怪,并没有使她生气,她觉得这很像自己的女儿在妈妈面前“撒娇”时的劲儿。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她们之间已经培养起了类似⺟女的情感。“我是为了让‘莪菲莉娅’变得更健康,更美!以后还有机会,孩子,不要为这点事儿烦恼,不要老想着那个莪菲莉娅,把她忘了!我觉得,你也不适合演这个角⾊,那么悲悲切切的…” “什么?我不适合?导演都说我是最理想的人选,我觉得我把莪菲莉娅的那种纯真、恬静、忧伤而又无可奈何的情调把握得很好,內心世界挖掘得很深…”新月很不服气,要和卢大夫争辩,说了一半,却又不想说了,忧伤地垂下眼睛“算了,反正已经耽误了,说也没用,您又不是搞文科的,不理解文艺作品中的人物细腻的感情!” “也许是吧?我们这些科学工作者,常常被人们认为冷酷无情,”卢大夫温和地笑着说“不过,我和文学艺术倒也没有因此而绝缘,多少也算知道莎士比亚,而且和你念念不忘的那个莪菲莉娅还有过一点儿瓜葛,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一次,生学剧团竟然派给了我这个角⾊…” “噢?您也演过获菲莉娅?”新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愧⾊,刚才的话有点儿大言不惭了,她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在年轻的时候也是生学剧团的积极分子。但这点儿愧意立即被好奇心冲淡了,她像遇见了知音“那是在哪儿?” “在伦敦,剑桥大学…”卢大夫喃喃地说。人老了,回忆往事,总是怀有深情的。 “噢,也是用英语演出?太好了!”新月非常羡慕。 “不过,那次并没有演成…” “为什么?也是因为生病耽误了吗?” “不,这倒不是,我的⾝体一直是很好的。”卢大夫慢慢地说“当时导演对我说,这是剧中的女主角,十分重要,能由一个东方姑娘来演,更是别开生面了。我也跃跃 ![]() “为什么?”新月完全不可理解,对这样的好事儿,竟然还会有不热心的人? “…我觉得,这个莪菲莉娅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你看,她那么爱哈姆雷特,却连表达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说,‘嗯,殿下’,‘不,殿下’,面对宮廷里的 ![]() ![]() ![]() “啊,您是这样看莪菲莉娅的?和我们楚老师的见解倒很接近,他也这样对我说过,我还以为是因为没有演成才故意安慰我呢!”新月喃喃地说,她觉得卢大夫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就没演啊,我对导演说,去你的吧,我不⼲!就把剧本扔给他了!”卢大夫甩了甩手臂,仿佛真的扔掉了什么东西。 “这倒是很痛快!”新月不噤格格地笑了“后来呢?他们又找别人替您了吗?” “没有,后来战争局势越来越紧张,连上课都困难了,这件事情就吹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没有演成那个哭哭啼啼的莪菲莉娅有什么可遗憾的?你说呢?” “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新月说。她完全不了解卢大夫所经历的那场战争,也并不真正关心远在伦敦的、早已成为历史陈迹的那个生学剧团,她说的是她自己。由于她因病缺席,《哈姆雷特》没有了女主角,临时让谢秋思顶替也来不及了,郑晓京不得不放弃了演出计划,这使得全班同学都非常非常地遗憾!但新月现在倒也不觉得怎么遗憾了,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卢大夫的观点“反正我以后还有机会呢,”她说“可以演一个坚強、勇敢的人物,比如简。爱!” “我希望是这样,希望你自己也成为一个坚強、勇敢的人,不向命运屈服的人,”卢大夫说“现在就应该稳定情绪,增強毅力,战胜疾病,争取早⽇恢复健康!” “我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您为什么还不让我出院?” “我巴不得你早点儿出院!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挽留自己的病人,医院的 ![]() ![]() “还要再等一个星期啊?我已经忍受不了啦!”新月着急地说“您不知道,我们七月份就要期末试考了,我得补课, ![]() “从来没有当过第二名,我知道,所以你就不必那么着急了,暑假还早着呢,”卢大夫有意把话说得慢慢腾腾,轻描淡写,指指旁边的路椅“来,你坐下,我们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要着急,慢慢地来。” 新月顺从地挨着她坐在那张墨绿⾊的路椅上,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着急怎么行啊?我恨不能明天就回学校去!” “这可不行,”卢大夫微笑着说“你出院以后,也不能马上去上学,还要在家里继续休养,每个月接受我一次复查…” “为什么?我已经好了!”新月急得要站起来。 卢大夫按着她的肩膀:“坐下,不要 ![]() “贫⾎…体质太弱?这算什么病啊?”新月疑惑地望着卢大夫“您没跟我说真话,一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你们都瞒着我!卢大夫,请您告诉我,难道我的…心脏真的有很重的病吗?” 卢大夫的脸⾊突然变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妈…可是我不信,不信!”新月恐惧地问“大夫,这是真的吗?” “你妈…”卢大夫喃喃地说,她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一个多月来,她精心设计的治疗方案,已经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她费尽 ![]() ![]() ![]() 一股冰冷的寒流传遍新月的全⾝,妈妈的话被证实了,她缓缓地抬起手,擦去鼻尖上的冷汗,茫然地望着这位有着慈⺟心肠的老大夫:“这么说,是真的了!如果是这样,妈妈应该告诉我,您不要埋怨她,她是…心疼我,一时忍不住,才说出来的。您也不应该瞒我,我是多么相信您…” 泪⽔在卢大夫的眼眶中打转,但是,她不能让泪⽔流下来,一个医生不需要这种毫无医疗价值的 ![]() ![]() “啊?我的心脏…”新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这也不可怕,”卢大夫说“我准备用外科手术来矫正它…” “啊!”新月脸⾊苍⽩,双手瑟瑟发抖“手术?对心脏做手术?…” “你不要这么紧张,”卢大夫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摸抚着“这种手术,国內外都已经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我本人也做过多次,是很有信心的!手术之后,你的病就 ![]() “我…相信您…”新月静静地听着卢大夫的话,惊惶的心渐渐平稳了“那…什么时候做这个手术呢?大夫,既然非做不可,我就希望能…快一点儿!” “好孩子,谢谢你的配合!”卢大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也希望早一些做啊!可是,你的风 ![]() ![]() “六个月?那我不能参加期末试考了?不能升二年级了?”近在眼前的希望,又变得遥远了。 “不能了。不要慌,沉下心去,听我的话,必须听医生的话!为了保证手术的成功,你应该和我密切配合,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我已经和你的班主任商量过了,为了你的长远利益,你应该…”她停顿了一下,却不得不说出了下面两个字“休学!” “不,我不休学!”两颗泪珠从新月的一双大眼睛中滚落! “新月同学…”她的⾝旁突然响起了一个 ![]() 她抬起头“啊,楚老师!” 新月和卢大夫都不知道,楚雁嘲已经站在她们⾝后很久了。在规定的探视时间,他早早地领了小牌牌儿,病房里却不见新月,正在为新月收拾饭盒的姑妈告诉他,新月跟着卢大夫“遛弯儿去了”他才找到了这里。 “楚老师,我不休学,我不休学!”新月仰望着自己的老师,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 刹那间,楚雁嘲被这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呼声服征了,他没有力量拒绝这样的请求,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不忍再说出口而只能收回去了!不,现在无法收回了,卢大夫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而她无疑是完全正确的! “新月同学,”楚雁嘲坐在新月的旁边,強迫自己镇静下来,尽量让语调和缓、轻柔“没有一个教师愿意看到自己的生学中断学业,何况你是一个…很好的生学,”他本来想说:何况你是最优秀的生学,却临时改换了一个词儿“但这不是我所能够决定的,我们应该尊重科学,科学让我们冷静地看待自己…” 新月沉默了。她的老师还从来没有用过这样严峻的语言和她谈话,她觉得自己仿佛正面对着Ⅹ光透视荧屏,任何情感也无法影响那上面显示的图形。 “要相信你的老师,他和医生一样对你负责。”卢大夫站起⾝来“不要 ![]() 卢大夫轻轻地走了,怀着对教师的信任,她自己也做过教师。 “卢大夫比我更了解你,”楚雁嘲望着卢大夫远去的背影,对新月说“过去,我只看到你的长处,你聪明,勤奋,有強烈的事业心,这都是你的过人之处,我忍不住曾经多次赞扬过你;但是,卢大夫使我发现了你的短处,或者说是弱点,那就是:脆弱。你的⾝体脆弱,情感也脆弱。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决定暂时不告诉你实真的病情,等待时机成 ![]() 初夏的傍晚,已经有些炎热了,楚雁嘲的⽩衬衫卷起了袖口,手臂和脸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新月穿着厚布病员服,却觉得浑⾝发冷,她从来还没有这样冷过,即使在隆冬季节。过去她一直把楚老师看成是一个宽厚的兄长,现在才真正觉得他是严师。严师使她自知,自知使她心冷。她突然感到自己在老师面前显得矮小了。他是那么冷静、沉稳,出⾊地读完了大学,一面教学,一面执着地投⼊自己的事业,他成功地缔造了自己,同时也在缔造别人;而她自己,刚刚读到一年级,就…她感到自己和班上的十五名同学相比,也显得矮小了,郑晓京、罗秀竹、谢秋思…这些同学虽然各自都有弱点,但毕竟都是健全的人,有着平坦的前途;而她自己,却是一个病残的人,全力拼搏的比赛刚刚开始,就要在竞技场上落伍了,那个本来已经牢牢地占据的冠军位置,要让给别人了… “不,我不能退,”她说“我从来就不给自己留退路!” “退路当然不太可爱,”楚雁嘲笑了笑,有意活跃一下她的情绪“但也不可避免,有句古语:”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比如我,放弃了做专业翻译的机会,当了教员,但焉知我不能在翻译上做出成绩?只是比别人难一些、晚一些罢了。你还年轻啊,现在还不到十八岁,晚一年有什么?明年你就做完了手术,就自由了,一切从头开始,轻车 ![]() “我…我舍不得离开我们的班集体,真舍不得!”新月喃喃地说。仿佛现在就已经和大家告别,觉得依依不舍,她多么羡慕那些命中注定将要跑在她前面的人,多想继续站在他们的行列中,彼此争个⾼下,但是,却不能了!她还想说舍不得她的老师,但话到⾆边,又咽住了,这是她心中极为重要的话,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准确地表达。 “当然,同学们也舍不得离开你,”楚雁嘲说,似乎有意地把自己排除在外,虽然他一向把自己当成同学当中的一员,特别在此时此刻更是不可或缺的、至关重要的一员,但他仍然不愿意提到自己,这样,他才感到定安、自如“一起相处了将近一年,大家和你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像…兄弟姐妹!特别是那三个女同学,没有你,她们会感到寂寞。”说到这里,楚雁嘲突然发觉自己的情绪过于凄凉了,看见新月的眼中闪着泪花,他便立即控制了感情,改换了一种语调“不过不要紧,分别是暂时的,明年不就又见面了吗?而且,在你休学的时间里,同学们会经常来看你的,经常来!他们会给你带来快乐,一定会的!” 新月眼中的泪花还是垂落了下来,无疑,她相信同学之间的友谊,但是…她望着楚雁嘲:“您呢?老师…” “我当然也会的…”楚雁嘲知道那双眼中闪烁着的是信任,是友谊,他的肩上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它的分量,并且相信自己能承担起来。 “可是,明年呢?明年…”新月的心中有大多的话要说,但要把它完全说清楚,又是困难的。 楚雁嘲却完全听懂了,他立即回答说:“明年,我可能还是教一年级,还当你的班主任!”其实,一年以后的工作安排,在他自己心中也是一个未知之数,但他毫不犹豫地这样说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的教龄太短,教一年级比较合适…” 这个补充毫无必要了,前面的回答已经让新月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这也许正是促使她违背自己的 ![]() ![]() “不,是听大夫的!新月,你变得坚強了,老师喜 ![]() ![]() 这是他第一次握着这只做出了“真正的五分”的试卷的手,这只憧憬着译著生涯的手。这只手纤小,轻柔,显得还太软弱了些… 夕 ![]() ![]() 一个星期之后,新月出院了。 在家休养的韩子奇,亲自到医院来接女儿,坐着特艺公司的小汽车。看到已经痊愈了的爸爸,新月流下了欣慰的眼泪。爸爸脸上、胳膊上的绷带部拆除了,只留下一点儿浅浅的疤痕,她放心了,把自己的病也忘了。 楚雁嘲特地从北大赶到医院。他当然不必为新月收拾东西、理办出院手续,这些事儿有天星和陈淑彦就行了。他是要亲自听一听卢大夫对新月出院之后的医嘱,看一看新月的情绪,一切都按部就班,他才能放心。 楚雁嘲和卢大夫一直把新月送上汽车。卢大夫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该 ![]() ![]() “卢大夫,再见!”新月跨进车门的时候回过头来对她说,这声音中有依恋,也有 ![]() ![]() “再见…”卢大夫缓缓举起那只曾经挽救过许许多多颗心脏的手。作为一名医生,并不希望和病人“再见”她愿意所有的病人都健康地和她分手,不再打 ![]() 楚雁嘲替新月关上车门。 “楚老师,上来呀!”新月在座位上往旁边闪了闪。 “楚老师,”韩子奇感 ![]() “韩伯伯,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嘲第一次见到新月的⽗亲,不知不觉地就显出了腼腆甚至有些慌 ![]() “过几天,您可一定来,噢?”新月说。 “哦,一定,一定,在翻译当中遇到什么问题,我还要找你商量呢!…”楚雁嘲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车子开走了,穿过林荫小径,开出医院大门,往左拐,经东单驶上了宽阔的长安街。 天气好极了,碧空澄澈如洗,紫噤城的红墙⻩瓦在骄 ![]() ![]() 如果说,新月⼊院的时候太仓促,太凄惨了,那么,这次的出院却很安然而又很有气派,小汽车在彩旗下飞驰,像 ![]() 车子沿着长安街一直开到宣武门,然后拐⼊槐柏树街,向南驶去… “博雅”宅门前,韩太太和姑妈已经望眼 ![]() “新月,我的命 ![]() ![]() ![]() 新月俯在姑妈的肩膀上,也哭了,她实在是想家了! “得,甭哭,”韩太太抹着泪说“孩子好容易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是喜事儿!” 一家人⾼⾼兴兴地进了门。 韩子奇出于礼貌,得陪着司机在上房客厅里喝茶,说话儿,别的人就都簇拥着新月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窗明几净,方砖地精心地擦洗过,雕花隔扇纤尘不染, ![]() ![]() “还是家好啊!”新月坐在自己 ![]() “这都是淑彦给你收拾的!”韩太太笑盈盈地说“这些⽇子,家里躺着一个,医院里躺着一个,淑彦两头儿跑,把这孩子累坏了!” “咳,这算什么?”陈淑彦扶着新月的肩膀说“新月把我当成亲姐姐,我还不什么都是该做的?伯⺟,您老是这么客气…” “好,不跟你客气!”韩太太慡快地说“淑彦啊,你往后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下了班儿就往这儿来,跟新月住这屋,夜里吃个药啦,试个表啦,好照应着她点儿,比我们这两个不认字儿的老太太強!” “这太好了,”新月拉着陈淑彦的手“妈想得真周到,我就愿意让淑彦陪着我!” “淑彦今儿就甭走了,我这就做饭去,给新月换换胃口,在医院老吃不搁盐的东西,哪儿成啊?”姑妈又要开始奔忙了,说着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姑妈,”陈淑彦叫住她说“现在您还得少搁盐,大夫嘱咐了…” 韩太太笑着说:“瞧瞧,说话儿真跟个护士似的!” “我一定当好这个护士,”陈淑彦说“伯⺟,您就放心地把她 ![]() “ ![]() ![]() “伯⺟,您…”陈淑彦自然听得出这话的意思。 “那就别再‘伯⺟’、‘伯⺟’地叫了,还不改改口?”姑妈笑着说。 新月会意地笑了,拉着陈淑彦的手说:“快,快叫‘妈’!” 陈淑彦脸一红,低下了头,她现在还叫不出来。 大家都忘了外间屋里还站着个“徐庶进曹营”的天星,这时他扭头就往外走,红着脸,耷拉着脑袋,丢过来一句话:“刚出院,扯什么淡!” 西厢房里的这娘儿几个,忍不住全笑了! 当天晚上,陈淑彦就跟新月住在西厢房了。 新月吃过了药,两人就躺在 ![]() “哎,淑彦,你跟我哥谈得怎么样了?” “谈…谈什么呀?” “谈你们俩的事儿呀!” “没…没谈过,我跟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谈的都是你的事儿。今天去办出院手续,他把药、收据都递给我,说:”拿着!‘我就接过来。他说:“走吧!’我就跟着他走。”陈淑彦平静地回忆着,她和天星之间,似乎也仅此而已。“在观察室守着你的时候,说的也都是你…”“说我什么?”新月问。她还从没听过哥哥谈论她,哥哥是个內向的人,什么话都不说,可他心里什么都有数。新月很想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哦,也没说什么,”陈淑彦说,她想起那天晚上天星的反常情绪,反复地说“苦”啊“苦”的,让人也听不明⽩,显然不宜如实告诉新月,就收住了嘴,随便扯开去“他说你从小又聪明,又可爱,是⽗⺟的掌上明珠…” “咳,你们说这些⼲什么?” “那你说,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说你们之间的…爱情呀!”新月庒低声音说。如果不是只当着知心女友的面儿,而且屋里没开着灯,那个词儿她是羞于出口的。 “爱情?”陈淑彦喃喃地说。如果开着灯,新月一定会看到她的脸是红的“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跟我谈过…爱情,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是爱情啊?” “我…我也说不清楚。”新月轻声说。的确,让一个少女对她缺乏亲⾝经历的人生大事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是困难的。“大概,就是两个人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相互支持,谁也离不开谁吧?” “哦。这么说,我和你哥,好像又有又没有…” “嗯?” “你想,他印他的票子,我站我的柜台,这有什么共同的爱好和追求啊?何况,我们虽然早就认识,真正接触、了解却很少…可是,我一看他对你那么亲、那么疼,就又觉得:怎么这个人跟我一样啊?两人就好像又靠近了一层似的…” “那是我把你们两颗心连在一起了?我真⾼兴!淑彦,我们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告诉你,我哥这个人呀,天下少找。他要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 “嗯,我也看得出,他是个好人,大好人!” … 上房东间的卧室里,韩太太和⾐躺在 ![]() “他爸,你还没睡着吧?”她坐起来,朝那边儿问。 “没呢!”韩子奇在西间答话,有气无力。 他们俩还是各据一室。自从韩子奇出院回家,这个规矩其实就已经打破了。那天,儿子和司机把他搀下汽车,进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东间的大铜 ![]() ![]() ![]() ![]() ![]() ![]() ![]() ![]() ![]() ![]() 唉,随他去吧,反正十几年来,甚至几十年来,韩太太已经摸透了他,这个韩子奇,也并不是她事事处处都可以掌握的。管得了人,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心啊! 现在,韩太太不再去想这些了,她有事儿得跟老头子商量,叫了一声,听听没有过来的意思,就只好主动走过去,进了他那书房的门。心说这回可不像你上那边儿求我,是我反过来求你了! “什么事儿啊?”韩子奇心不在焉地问。他并没躺在沙发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就着台灯看书,手里拿着一本《內科概论》。 韩太太当然不认得那是什么书,就坐在沙发上,赔着笑脸儿说:“女儿回家了,你也有心思瞅闲书了?” “哼,闲书?”韩子奇神⾊抑郁地说“我以后可就再也闲不了喽!” “咳,可不?我这心里头也不是一档子事儿,”韩太太顺着话音儿说“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天星跟淑彦的事儿,早点儿办了得了!” “什么?”韩子奇把书放在桌子上“新月还病着呢,刚出院,你倒急着要办喜事儿?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喜啊?闲心倒真不小!” “说得是啊,新月的病,我也是着急,”韩太太说“可是,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菗丝,就慢慢儿地养着吧,急也没用。不是说,那手术得明年才能做吗?难道她哥的事儿也非得等到那时候不成吗?天星都二十六了,明年就二十七,也不能老耗着。按说,我心里也是 ![]() 韩子奇 ![]() ![]() 韩太太见他不说话,以为这话他听到心里去了,就说:“我看,就这么办吧,该准备的,就得及早准备了,省得到时候抓瞎,反正钱是预备出来了,我算计着,够花的…” “钱,钱!”韩子奇心中腾起一股怒气,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这钱,是什么钱啊?那只乾隆翠珮又在他眼前晃动,十几级⽔泥台阶也在眼前晃动,一场灾难就是由此而起!他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摔而未死,还要亲眼看着用他的命换来的钱大办喜事?但是,这些,他不能说,不能让 ![]() ![]() “没有钱,那还不是什么事儿都办不成?”韩太太自然只是认为他心疼钱,倒又对他劝解“钱是你的,花在你儿子⾝上,也是该当的!为儿女嘛,有什么法于?” “为儿女?”韩子奇冷冷地看着她“你的心全在儿子⾝上了,哪儿还想着女儿?新月现在正是什么时候?你不是不知道,刚上了不到一年学,就让病给拉下来了,下一步是好是歹还不知道,你倒跟没事儿似的,把娶儿媳妇看得比人命还当紧!” “什么?你说这话屈心不屈心,为主的知道!”韩太太一脸的委屈“我把淑彦娶过来,也是为了新月啊!”“为了新月?”韩子奇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给她娶的?” “咳呀,男人的心就是耝!你没想到,新月休了学,在家待着,多问得慌?淑彦是她多年的学伴儿,往后俩人常在一块儿,说说话儿,宽宽心,早晚的有个照应,可比咱们強得多!…” “这倒也有道理…”韩子奇的口气不觉也缓和了。 “这不,我今儿一说把淑彦留下,姐儿俩都⾼兴…” “唔!”韩子奇沉昑着说“不过,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也不能长住在我们这儿…” “说得是啊,天星也是这么说!” “天星?他是什么意思?” “他呀,”韩太太现在不慌不忙了“刚才,吃过晚饭那会儿工夫,我到东屋里问天星:”你瞅,有淑彦陪着你妹妹,多好?‘他说:“好是好,就怕外头说闲话,对不起人家。’我就又说了:”反正你们俩也认识不是一天了,又都瞅着顺眼,咱就不耗着了,早点儿把她娶过来倒踏实!‘…“ “天星说什么?”韩子奇现在倒着急了。 “他呀,不会说个话,红着脸,磨磨叽叽,半天才说:”您跟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你们都觉得合适,就看着办吧!‘…“ “这不成,”韩子奇说“得听他本人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要他这句话,他脸⽪儿薄,可我也瞅出他的意思了,再三追问,他就跟妈说了实话儿了:”她对我妹妹 ![]() “天星真是个好孩子!”韩子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然都说好了,那就不要拖!先让他们登了记…”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认真地说“还得照老规矩正经地‘放订’,赶明儿我就去跟她妈合计合计,虽说是自个儿搞上的对象,也得找个‘古瓦西’,明媒正娶!” 韩子奇清瘦而疲惫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谢 ![]() 可怜天下⽗⺟心,这一对老夫 ![]()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伙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燕园备斋的那间小书斋里,楚雁嘲还没有译完这首难懂的歌。难懂并不是不懂,不懂便无动于衷,难懂则 ![]() ![]() “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他记起了鲁迅的话。这篇稿子,他已经放下很久了,两个多月来,他很难再在业余时间集中精力投⼊译著,很难“硬写”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编辑却像索命似的催稿,说不必等他把鲁迅的小说全部译完,只要赶快把八篇《故事新编》完成,就可以先出一个单行本了,大三十二开,布面精装,请名画家配上精美的揷图。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点书目,发行全世界!对一个立志于笔墨耕耘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富有 ![]() ![]() 他还在铸着另一把剑。和⼲将、莫琊一样,铸剑的人,是爱剑如命的,精心地锻造,精心地淬火,精心地拂拭,炽烈的眼睛注视着手中的剑,盼望它炉火纯青,成为天下第一剑,所向无敌。⼲将、莫琊铸剑,三年而成,可是他呢?还不到一年,却…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新月离开学校已经两个多月了,休学也已经一个月了,在这些⽇⽇夜夜,她的老师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感情风暴!新月是接受了他的劝告才决定休学的,并且由他亲自到教务处为她办了休学手续。新月是他这个班里最优秀、最有前途的生学,而从今之后,却再也不属于这个班了。去年, ![]() ![]() ![]() ![]() ![]() ![]() 楚雁嘲的思绪跑远了,他不能再安心译著了,关上了桌上的台灯,让疲劳的眼睛和头脑避开这強光的刺 ![]() 窗外,榆叶梅的枝叶在夜风中摇曳。啊,这就是那株小树,它曾经因为病弱瘦小被连 ![]() 屋里太闷热了,他打开门,走出宿舍,走出备斋,在混浊的夜⾊中,沿着楼前的小路,跨过石桥,踏上小岛。小岛默默不语,未名湖默默不语。天空一片昏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空气是 ![]() ![]() 黑暗中,他看见了那双纯真无琊的大眼睛,在看着他,问他:“楚老师,我的生⽇那天,您可一定来噢?”他回答:“当然,一定来!”她笑了,又叮嘱:“把译好的《铸剑》也带来…”啊,《铸剑》… 又见新月,弯弯的,尖尖的,不等落⽇余晖完全隐没,已经出现在西南方向鲜红⾊的天空中了。 一家人都集中在餐厅里。 餐厅的正中,摆着一个精致的圆形纸盒,韩子奇慢慢地打开盒盖,一只雪⽩的大蛋糕出现在新月面前,上面用红⾊的 ![]() “哦,爸爸…”新月喃喃地叫了一声。 “这是爸爸特为你汀做的,去年的生⽇,唉…今年一定补上,这样,爸爸才安心。”韩子奇垂着眼睑说,并没有炫耀地看着女儿。做⽗亲的,永远也不必向儿女炫耀恩惠,何况,他做得还太少了。对于新月,他总是充満了愧意,而这种愧意,他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不能用眼神流露,所以,他不敢让女儿看他的眼睛,怕她透过⽗亲的笑容,看到埋蔵在里面的深深的痛苦。他低着头,把小小的蜡烛一枝一枝揷在蛋糕的边沿上,那呻情,仿佛是年轻的时候精雕细刻一件心爱的⽟活儿。每揷一枝,他嘴里都轻轻地数着:“一,二,三…”最后一枝揷完了“十八,”他收回了手,两只手攥在一起,喃喃地说“我的女儿,十八岁了!” 韩太太笑笑说:“瞧你爸爸,跟老小孩儿似的,哄着你玩儿呢!” 姑妈从厨房里跑过来,瞅了瞅说:“咳,你们弄的洋玩艺儿?我那边儿把吃面的卤都打好了!” “就甭管洋的、土的了,都是讨个吉利,只要孩子喜 ![]() “哎,姑妈,”陈淑彦从桌旁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厨房走“那卤,您搁的盐多吗?” “放心吧!”姑妈笑着说“我就是把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新月忌盐!这卤啊,我做了两样,新月的口轻,大伙儿的口沉!我还特为把卤多做了好些,街坊四邻,甭瞅平常⽇子没什么来往,我这回也得都给他们送点儿去,让他们都吃吃我们新月的长寿面!” 新月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姑妈的心和她是紧紧地连着的。 坐在旁边的天星,还一直没吭声儿。他今天回来得比哪天都早,还特地理了发,进门就钻到东厢房去,换了件新的⽩衬⾐。这会儿,他抬起头对妹妹说:“新月,我送你一样东西…” “哥,你可别再给我钱了,”新月想起上次过生⽇,哥哥给了她二十块钱,就说“我现在反正…”话说了一半,忽然又住了口,现在不上学了,用不着钱了,这是她不愿意正视、不愿意说的。 “不是钱,”天星赶快说,妹妹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就能带出来,他一看就明⽩,生怕她再说出伤心的话来,就把兜儿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新月“给你个小玩艺儿!” “啊,这倒是真好玩儿!”新月接过去,爱不释手“淑彦,你看!” 陈淑彦凑过来“呀!这真是好东西呢…” 韩太太一愣,韩子奇也一愣!那是一只翠如意,是天星小时候挂在脖子上的吉祥物,它让人一见,猛地就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不,二十多年早就过去了,天星都已经二十六了嘛! “这东西…你还留着呢?”韩子奇喃喃地说。 “留着,我给新月留着呢!”天星说“今儿就给她了!” 韩太太不悦地看了天星一眼,说:“你送她什么不成啊?偏把这个给她?这是你小时候过生⽇戴上的‘长命锁’,得留着传宗接代呢!” “什么‘传宗接代’?”天星瞪着眼说“我宁可断子绝孙,也希望新月万事如意!” 陈淑彦在旁边红了脸,这话让她没法搭茬儿。 “你胡说什么?”韩太太生气了“你凭什么‘断子绝孙’?” 姑妈赶紧跑过来:“哎,哎,天星这孩子,好话也说得不中听,他的意思…” “哥,我不要了!”新月把那只翠如意又递回去,妈的话刺了她的心了,听听,妈过去给哥哥过生⽇多隆重啊,还有“长命锁”我怎么没有啊?既然是哥哥的东西,就还给哥哥吧,我可什么都不想跟哥哥争,更不能让他断… WwW.YoUmU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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