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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 书号:44268 时间:2017/11/23 字数:18067 |
上一章 )3(恋月 章二十第 下一章 ( → ) | |
打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小小的书斋,他开了灯,什么都顾不上,第一件事就是看这封信,这是新月的信!这个新月,明知我不在,还往这儿写信?他觉得有些奇怪。懊,是了,新月并不知道我哪天回来,先让这封信在这儿等着我呢;少女的感情是很柔很细的,用语言表达不清的,就写成文字吧?一股温情油然而生,什么烦恼都不存在了,他急切地撕开信封,菗出那几页素笺,坐在灯前凝神阅读,这还是新月给他的第一封信! 楚老师: 当我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您还在两千里之外的海上,而当您看到它,就只有等回到各斋了,让它替我在那里 ![]() 谢谢您在那个月明之夜打来的充満真挚情感的电报,那十个字,不,十一个字,我已经反复看了千百遍,刻在了我的心上。我这封信,权做是给您的复电吧,但我不能把它寄往海上,在您忙于工作并且和全家团聚的⽇子里,我不愿意让您为我分心! 果然是这样!他想,新月为别人想得是那么多,感情又是那么细腻!其实,如果能在海上收到这封信该有多好啊,可以减轻我多少思念,又可以给我带来多少欣慰!一片深情使他陶醉,如饥似渴地继续读下去: 这封信该让我从何写起啊!感谢命运让我认识了您,永远忘不了前年秋天,我踏进燕园的第一天,首先见到的就是您!请原谅,我当时并没有“一见钟情”那时看到的只是您朴素、谦逊的外表,后来才越来越了解了您渊博的学识和⾼洁的人品。是您,把我引上了事业之路,让我看到了那远在路的尽头的辉煌的峰巅;是您,使我懂得了人生的意义,自知、目信、自強,最大限度地无买目己,让生命之火在不懈的追求中点燃,在烛天光焰中获得永生;您是我今生最尊敬的老师、最信赖的朋友,如果命运让我忘掉一切而只记住一个人,那个人只能是您! 应当说,我真正开始自觉的人生是在认识您之后,我多么希望能永远在您的⾝边,做您的生学、您的助手,和您分担译事之难——也是共享译事之乐!可是,要实现这个平生最大的愿望、惟一的愿望,已经很难很难了,我像一只小鸟,刚刚试飞,翅膀就断了! 楚雁嘲突然皱起了眉头,心缩成一团:怎么,笔锋一转,情绪一落千丈!新月,你… 我感谢您,由衷地感谢您,在我危难之际,您给了我帮助、安慰和鼓励,并且无私地献出了全部的、最美好、最宝贵的情感!我为此而感到幸福和自豪“人生得一知己⾜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但是,当我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手术和复学都已经成了泡影,震惊之余,又深深地懊悔我的无知和自私!您给予我的已经太多了,怎么还能奢望得到您的爱情?您是一个健全的人,完美无缺的人,前途光辉灿烂的人;而我,却命里注定不能再返回事业之路,不能再陪伴您度过有意义的人生,有什么理由在您那负有重任的双肩上再增加负担?又怎么忍心拖着您和我一起坠⼊深渊! 原谅我,我不能接受您的爱情,仅仅做师生和朋友已经⾜够了,让我们永远记住这⾼尚纯洁的情感!也许,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爱情?爱情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爱情总不等于同情、怜悯和自我牺牲吧? “怜悯”?她怎么也使用了这个可恨的词! 楚老师,不要怜悯我,不要为了我而毁掉您自己,您有您的人生,您应该得到本应属于您的一切——事业的成功,爱情的美満!向前走去吧,不要回头,不要犹豫,不要让慈悲心肠误了您的终生,把我忘掉吧,您并不属于我,而属于您自己! 至于我,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今后的道路当然不会平坦,让我默默地独自走下去吧,我把自己 ![]()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您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再占用您的宝贵的时间。希望您不要再来看我,只盼望您的书早⽇出版,请寄给我一本,留作永久的纪念。 对不起,您刚刚回来,就让您看到这封向您告别的信,又写得太长了,希望您能平静地把它看完,并且答应我的全部请求。 致以深切的敬意! 您的生学新月 像一枚重型炸弹从天而降,穿破书斋的房顶,轰然爆裂,把楚雁嘲击垮了,击碎了!他的手剧烈地颤抖,双眼茫然地看着那 ![]() 他从书桌前一跃而起,立即返回去,去找新月!可惜,太晚了,手表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为什么刚才郑晓京要说那些昏话而不早点儿给他信?为什么下午见到新月的时候,匆匆告辞而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也没有深谈?太耝心了,男人的头脑总是太简单!可是,这一切谁又能够预料呢? 楚雁嘲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悔恨 ![]()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博雅”宅却依然像往⽇一样宁静。谁也没看出新月最近有什么反常,包括她那爱女如同爱⽟的老爸爸。也许是因为新月把情感隐蔵得太深,也许是别人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一个长期休养的病人,比起慌慌张张地送医院抢救的⽇子,现在还算好的呢。 韩子奇吃过了早点,锁上书房的门,就默默地上班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本《內科概论》引起的波澜,他决心继续瞒着女儿,配合卢大夫,从物药和精神两方面进行治疗,争取病情好转,至少不再加重。他嘱咐姑妈想方设法调剂新月的饭食,并且告诫全家人都不要对新月提起复学的事儿,避免引起她的情绪波动。韩子奇的心情一直是十分沉重的,但他极力不让女儿察觉出来,他要让女儿心中继续保持着美好的幻想,不去击破它,就像欧。亨利笔下的那个老贝尔门,用画笔为病重的少女琼西留下长舂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维系生命的叶子。 “博雅”宅潜伏着危机,孕育着难以预料的未来。 吃早点的时候,陈淑彦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捂着 ![]() 天星生怕家里再添个病人,不安地望着 ![]() 韩太太脸上却泛出喜⾊:“淑彦,你八成是有了!” 也许“博雅”宅里的第三代已经在孕育之中了,这使韩太太由衷地奋兴,而在陈淑彦心中唤起的却是一片茫然:没有爱情的婚姻也能够制造生命? 天星心里一动,顿时觉得肩膀庒上了更重的分量,他不仅是个丈夫,也将要是个⽗亲了,他必须彻底忘掉容桂芳,忘掉 ![]() “一个大老爷们儿懂得什么?这得上妇产科!”韩太太甜甜地笑着说“你上你的班儿去吧,我带淑彦检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当 ![]() ![]() 韩太太迫不及待,领着儿媳妇说走就走!天星推着自行车,一直陪着她们走到胡同的尽头,送她们上了共公汽车,他这才骑上车,奔向他那忍着误解和屈辱挣钱养家的地方。 倒座南房里,姑妈沏上茶,慢慢地喝着,心里也喜滋滋的,她亲自 ![]() 西厢房里,新月又懒懒地躺下了。想到这个家将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却只有默默的叹息。在亲人面前,她极力保持平静,而 ![]() ![]() 她躺在 ![]() 她打开了留声机,在那首贮満深情的乐曲中寻找失去了的一切,⿇醉自己。琴声又响起来了,那 ![]() 乘坐早晨第一班车,楚雁嘲匆匆进城,赶到“博雅”宅前已经将近八点钟,却又几经犹豫才终于拍响了门环,他害怕,他实在害怕门开了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新月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有!姑妈来开门,脸上没有一点儿惊惶,还带着笑意:“噢,楚老师…” “新月…新月怎么样?”他像奔进急诊室似的问。 “歇着呢,听歌儿呢,”姑妈说“我跟她言语声儿!” 楚雁嘲长出了一口气,拦住她说:“姑妈,您别这么客气,我自己进去看她吧!” 他急切地走进里院, ![]() 他轻轻地推开西厢房的门,一眼就看见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闭目沉思,长长的睫⽑下面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在脸腮上垂下两条小溪。 他朝着她走去,急于要向她倾诉,又不忍惊动她。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 ![]() “新月!”楚雁嘲俯下⾝去,冲动地抓住她的手“为什么要给我写那样的信?” “我…”新月却只能回答这含混不清的一个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笔墨全部⽩费了! “你糊涂啊!”楚雁嘲那双布満⾎丝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 ![]() ![]() 新月任凭他紧紧地握着她那纤弱的手,任凭他发出这一连串严厉的训斥。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样 ![]()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嘲几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离开你!” “楚老师!我…”新月的泪珠洒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线早被他冲垮了,她想扑在他的怀抱中,说:我早就想收回,我 ![]() “分开?谁能把我们分开?谁说要把我们分开!”楚雁嘲急切地摇着她的手“谁说的?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没有,谁也没对我说什么,您和卢大夫,还有我家里的人,都瞒着我,是我从书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严重了,手术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学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闭上双眼,心灰意冷! 楚雁嘲愣愣地站在 ![]() ![]() “我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什么事业啊,爱情啊,都和我无缘了!放了我吧,楚老师!既然我已经是个不幸的人,就让我独自承担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个平庸的人,就让我躲开您,度过平庸的一生!碌碌无为是生命的浪费,我曾想结束它,但又怕刺 ![]() ![]() 楚雁嘲的泪⽔夺眶而出!他伸手关上了小提琴的痛苦呻昑,坐在 ![]() “您不必安慰我了,我得的是心脏病。没有一颗健康的心怎么能活得长久?或早或晚,死亡将不可避免地来临。楚老师,我不愿意死啊,可是,没有人能够救我,您,不能;我,更不能!…” “不对啊,新月!能够救你的不但有我,还有你自己,死哪有那么容易?你不是一只小鸟、一棵小草,你是一个人,人是大自然最光辉的杰作,地球上最顽強的生命!不要低估它,不要放弃它,要珍惜属于我们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楚雁嘲用宽大的手掌为她擦去眼泪,摩抚着她的小手“知道吗?新月,列宁在卧病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杰克。伦敦的一篇杰出的小说,让克鲁普斯卡妮读给他听,从中汲取战胜病魔的力量,小说的题目就叫《热爱生命》…”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新月喃喃地说“杰克。伦敦…我钦佩他的作品,读过《雪虎》、《海狼》,可是没读过这一篇,写的是一个病人吗?” “不仅仅是一个病人,而且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不朽的生命!他让你看到人的意志、人的力量怎样不可战胜,让你因为作为人而感到骄傲!”谈到文学,楚雁嘲充満了 ![]() ![]() “…”新月静静地听着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讲述,仿佛回到了未名湖畔的书斋,她的老师是她汲取智慧和力量的宝库。 “在寒冷的、深⼊到北极圈的阿拉斯加地区,一颠一跛地走着两个淘金的人,饥饿、疲惫和寒冷磨折得他们筋疲力尽,已经很难走出这杳无人迹的荒原。而在这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又扭伤了脚,他的朋友丢下他朝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楚雁嘲低声讲起那个故事,一开头就把新月深深昅引住了。 “这个失去了朋友的人,陷⼊了绝境。这是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没有树,没有灌木,没有草,只有一片辽阔得可怕的、死气沉沉的荒野。他的⾝上早已经没有了食物,猎 ![]() “一天又一天,他在雪里、雨里挣扎着前进,浑⾝都是 ![]() ![]() “有一次,他从昏 ![]() ![]() ![]() ![]() ![]() “他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前进,⽩天黑夜都在赶路,摔倒了就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再慢慢地向前挪动。他已经不像一个人那样挣扎了,他的灵魂和⾁体并排向前走,向前爬,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微弱, ![]() “他终于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一寸一寸地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迹。他已经扔掉了空 ![]() ![]() 新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屏住呼昅… “后来,他连爬行的力量也没有了,奄奄一息,但还是不情愿死,就是到了死神的铁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清晰地听到病狼 ![]() ![]() ![]() “他又一次从昏 ![]() ![]() “啊…”新月紧张地惊叫着,手上渗出了汗,紧紧地抓着楚雁嘲的胳膊,仿佛那头恶狼正朝她张开了嘴,她要求生,她要呼救。她不愿意死! “听下去,你安静地听下去!”楚雁嘲轻轻地抚着那只汗 ![]() ![]() ![]()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了,西厢房里寂然无声,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和呼昅。新月还在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两眼凝神望着他:“后来呢?” “后来?”楚雁嘲眼睛中闪烁着骄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来了,他的生命胜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鲸船返回了人间,在 ![]()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新月!”他热切地望着她“你现在也面临着一只‘狼’,那只‘狼’并不強大,并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个人在和它搏斗,还有我呢,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楚老师…”新月把脸贴在他的 ![]()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无意义;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属于你!谁说你不能上学、不能再做翻译工作?积极地治疗,把⾝体养好,一年不行,两年,总有一天,你会健康地返回燕园!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消极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吗?” “我算是什么‘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会给您误事儿!要不是因为我,您的书早就可以译完了…” “别,别这样说,对《铸剑》的译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嘛,让我们一起把这本书完成吧,现在只剩下两篇了:《非攻》和《起死》。我们先分头各译一篇,有了初稿,再讨论、修改,好不好?” “我…行吗?”新月犹豫地问。 “试试看!”楚雁嘲用信任的眼光看着她“迈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该怎么走!用对事业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实起来,我们一起朝前走,走一辈子!” “楚老师…,我…跟着您往前走!” 新月毕竟太年轻了,太年轻了,人生的路,她才刚刚走了十九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怎么能放弃自己?即使命运剥夺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师还留在⾝边,她就要坚強地活下去!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尽头的路,一个倒下了的人又支撑着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头上、肩上,闪烁着比金子还要灿烂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个人,楚老师和她在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两个⾝影已经融成了一个生命… 韩太太兴致 ![]() ![]() ![]() 这盘“辣子炒笋 ![]() 等到楚雁嘲走后,她对姑妈说:“这个楚老师…他怎么对新月这么好?” “那是啊,”姑妈感慨地说“人家是老师嘛,对待生学,还不就跟老家儿似的?” “老家儿?他才多大岁数?”韩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头“新月也是个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学,再这么样儿跟老师常来常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是本分人家儿,可不能让外边儿说出什么闲话…” “噢?”姑妈心里一动,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 “往后,他要是再来,”韩太太进一步嘱咐她“您就跟他说,新月没在家,出去遛弯儿去了…或者⼲脆说,到亲戚家养病去了,啊?” 姑妈听着,却没言语。 又到放暑假的时候了。罗秀竹、谢秋思…又在归心似箭地打点行装,返里省亲,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要禀报他们那⽇夜盼儿归的⽗⺟。楚雁嘲不准备回海上了,尽管他也思念⺟亲和姐姐,思念那个家。不,他在京北也有“家”不仅是燕园里的小书斋,还有“博雅”宅,那儿也是他的家。 郑晓京今年的暑假将随着⽗⺟去北戴河休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虽然太短了点儿,但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班上的同学恐怕谁也不会享此殊荣。她还从来没见过大海, ![]() 在开始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动⾝前往“博雅”宅,去看望卧病的韩新月同学。和自己对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她有这个责任,并且也向楚老师表示过的,要比过去更关心新月。她想这恐怕不能算是“怜悯”她批评楚老师在“怜悯”新月,用词也不大得当;但是楚老师由此 ![]() ![]() 但她为什么对《哈姆雷特》总是有些留恋呢?为什么主动去帮助楚老师却又在他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呢?被他问得张口结⾆! 她的脑子里翻腾着许许多多的理论:楚老师说的、系总支记书说的、 ![]() 她反而比原来更糊涂了! 郑晓京在“博雅”宅门前转悠了许久,不知道见了韩新月该说些什么。是默认班主任和她的恋爱,还是说服她“排除⼲扰,树立⾰命的人生观”?唉,谁知道她的“人生”还有多长? 突然,一个念头闲人郑晓京的脑际:学校不是有规定嘛,连续休学两年,即自动失去学籍?韩新月因病休学已经两年有余了,她已经不是北大的生学,和我们班也没关系了;她的事儿,我管不了就别管了吧?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解脫,惟恐此时有人出来看见她,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座紧闭的“博雅”宅大门,尽管她也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至27⽇,国中共产 ![]() 他的讲话,在国民经济困难局面刚刚开始好转之际,为国中共产 ![]() 《故事新编》的翻译工作还在继续,两个人反复讨论、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部稿子,断断续续已经拖了两年,楚雁嘲并不愿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种各样的⼲扰,新月的病,占去了他绝大部分业余时间,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断译文,一次次地推迟 ![]() ![]() ![]() 韩太太眼看着新月的脸⾊一天天地变好,好长时间没再犯病,让家里人也觉着踏实了。但是,楚雁嘲的频频到来却使她总觉得心里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妈:“您怎么不拦住他啊?” 姑妈却为难地说:“我…怎么好意思啊?人家好意来看新月,大老远地来了,我这个人,不会得罪人…” “就我会得罪人?”韩太太心里不悦,暗暗感叹:一个人要是太能了,别人就都往后出溜,让你一个人能;别人唱红脸儿,让你一个人唱⽩脸儿!谁受得罪人啊?可是这个楚老师,早晚也是个得罪,有什么法儿呢? 这天,楚雁嘲下了三年级的英语课,匆匆吃了午饭,又赶到了“博雅”宅。 “噢,楚老师?”姑妈像往常一样给他开了门,却说:“今儿不巧,新月出去了…” “出去了?”楚雁嘲感到很意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么反复?” “是这么回事儿,”韩太太闻声从里面 ![]() “复查?复查应该上午去嘛,我跟她说好了的,后天上午我陪她去…”楚雁嘲说。 “下午看病的人少,大夫检查得仔细!”韩太太微笑着说“她嫂子心细,也有文化,让她陪着去我放心;楚老师,就不⿇烦您了,老是耽误您的工夫,我们当老家儿的心里也不落忍!” “韩伯⺟,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嘲心里惦记着新月,就要转⾝告辞“那…我这就到医院去!” “不用了,”韩太太却执意挽留他“您到里边儿坐坐,喝点儿⽔,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楚雁嘲不好推辞,只好跟着她进了里院,却不知道她要跟他说什么。走进上房客厅, ![]() “噢,楚老师!”韩子奇客客气气地站起来,给他让座,这似乎更证实了他的猜测。其实,韩子奇并非有意在家等着楚雁嘲,而是因为最近特艺公司天天讲阶级斗争,虽然没提他什么事儿,他却越听心越慌,总是疑神疑鬼地往自己⾝上联想。今天下午实在坐不住了,就借口自己肋条骨疼,要看病,请假回家来了。女儿不在家,他心里正无着无落,楚雁嘲来了,他倒很想跟这位年轻的学者聊聊。 楚雁嘲在他旁边坐下,韩太太亲自捧上了盖碗茶,不用姑妈代劳了。 “韩伯伯,韩伯⺟,”楚雁嘲接过了茶,放在桌子上,并不急于喝。他心里有事,觉得今天不当着新月的面,把有些话和两位老人家谈谈也好,就主动说“最近一段时间,新月的体质恢复得很快…” “是啊,我看她情绪也比过去好,”韩子奇接过去说“多亏了卢大夫那么费心给她治病,也多亏了您关心她,鼓励她,她还是个孩子,就得这么哄着,心情好,病也就见轻。您在编一本书?我看她对这件事儿很上心…” 这本不是楚雁嘲要谈的话题,但既然韩子奇问到这件事,他就说:“噢,是鲁迅的小说集《故事新编》,我和新月共同翻译的…” “这哪儿担当得起?不过是楚老师有意奖掖后学,用以 ![]() ![]() “不,韩伯伯,”楚雁嘲说“新月有很好的语言天赋,又非常喜爱文学,她对鲁迅的作品很有见解,翻译当中对我帮助不小,我们合作得很协调…” “是吗?”韩子奇欣慰地笑了,虽然那笑容有些苦涩,听到老师赞扬女儿,他心里还是⾼兴的“可惜,我还没见过她译的东西,倒是看过您译的那篇《铸剑》,的确是好文字!我对鲁迅虽然所知甚少,但⼲将、莫琊的故事还是 ![]() ![]() “您过奖了,动人之处是原著的功劳,”楚雁嘲不是故作谦虚,说得很真诚“我在翻译中总怕走了样,比如那几首古怪的歌,开始是直译,很费劲。后来听取了新月的建议,改用意译,才觉得自如了一些…” “噢!”韩子奇⾼兴地点了点头,他在看译文的时候也觉得其中的歌还可以再润⾊,却没好意思说出来,听到这儿,不噤为女儿感到一些骄傲。 韩太太在一旁已经不耐烦了,这些文绉绉的话,她既听不懂,也没有趣兴,就礼貌地打断他们,说:“要说新月有点儿什么能耐,那也是老师教的!难为楚老师这么关心她,耽误了这么多工夫,教她念书,一趟趟地来看她,叫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呢?” 楚雁嘲忙说:“韩伯⺟,这都是我该做的,我是她的老师,又不是外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还是过意不去啊!”韩太太微笑着说“要是新月还在学校里头上学,那让老师受累倒也值当,可是现如今,唉!这孩子也是命里该着,得了这样儿的病,看起来,一年半载,三年二年的也不是个头儿,眼瞅着这学也上不成了,往后,在家里念书、累脑子,还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让老师⽩搭工夫?依我说呀,就叫她自个儿好好儿地养着吧,楚老师那么忙,公家的事当紧,就甭老来看她了!” 韩子奇皱起了眉头。 ![]() “就是啊,”楚雁嘲忧郁地望着韩太太说“您知道,这本书给了她战胜疾病的勇气,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我是希望…” “您当然是希望她好!”韩太太接过了这个话茬儿,心说这个人怎么点不透啊?非得让我把话说明了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心里这么想,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她能帮您什么忙啊?您的事儿,可别让她给耽误喽!再者说呢,新月毕竟是个女孩子,虽说在老家儿眼里还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师又那么年轻,跟一个休了学的生学走得太近了,怕你们学校里会有什么议论,要是损了您的名誉,又说不清、道不明,多叫我们对不住您?…” 楚雁嘲一愣,这才是韩太太今天要说的事儿! 韩子奇没想到 ![]() ![]() ![]() “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这不识字的人明⽩人情事理!”韩太太微笑着说“我也知道楚老师决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及早提个醒儿,这样儿,两头儿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么闲话来,那可就不好了!” 楚雁嘲静静地听着她的一再表⽩,这意思已经全听懂了。韩伯⺟好眼力,她看出来了!怎么办?是否认这一切,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还是向他们公开?他想到新月,如果隐瞒他和新月之间光明正大的爱情,那是对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后,楚雁嘲选择了后者:“韩伯⺟,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错,我珍惜自己的名誉,也同样珍惜新月的名誉;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损于新月的事,我都不会去做,这一点,请您绝对放心!不过,今天当着你们两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说明⽩:你们是新月的⽗⺟,我知道你们爱她,不愿意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一点儿损失;但你们知道吗?我也爱她,爱得和你们一样強烈!” 这毫不掩饰的真情表露,使韩子奇夫妇大吃一惊! 韩子奇对今天的谈话 ![]() ![]() ![]() ![]() ![]() “噢!这么说,我今儿这话,倒是没说错!”韩太太尽管对楚雁嘲早有猜测,但真正得到了证实,还是感到了震惊!她现在倒不后悔这话说得晚了点儿,反而暗自庆幸今天的果断措施采取得及时,亏得她的头脑比老头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说该对这个能说会道的、有学问的人怎么办呢?脸对脸地数落他一顿,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对新月有恩,不能那么着;还是好话好说,好离好散,把他请走了,从此不再来了,不就完了嘛!想到这儿,就依然面带笑容地说:“楚老师啊,我跟新月她爸,从来就没把您搁错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师,是她⽗⺟辈分的人,‘一⽇为师徒,终生如⽗子’嘛,您对新月的好处,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可这孩子还小啊,现在又在病着,哪儿还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说,楚老师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个儿的终⾝大事,别让新月给耽误了,您那么好的条件儿,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哇?何必牵挂着这么一个病人…” “韩伯⺟!”楚雁嘲感情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我的眼里,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无缺的人,而不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我早就在爱着她,她也在爱着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病,我决不会过早地向她表露这种感情!但是后来的情况变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吗?一个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集体、离开了她的学习和事业的人最需要什么?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爱!我要用我的爱温暖她的心,让她忘掉病痛,忘掉烦恼,和健康的人一样焕发青舂!”他扶着桌子的手微微地颤抖,脸⾊由于 ![]() 韩子奇愣愣地看着这个 ![]() ![]() 一股 ![]() ![]() 可是,心中有数的韩太太看出了老头子的那眼神儿,不让他揷嘴,赶紧抢在了他的前面。 “楚老师,难得您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我们也是这么样儿地敬重您!”韩太太先把面子给他,然后再说底下的话,她本以为不必说那么多,楚雁嘲又不傻,一点就透,知道人家的⽗⺟不乐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没想到这个人的心那么实,越说还越来劲,口口声声“爱”啊“爱”的,让这个老太太听着都觉得脸红,看起来不把他辞利索是不成了,韩太太镇静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事儿明摆着成不了,您应该知道:您跟我们隔着教门呢!” 韩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断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楚雁嘲不是穆斯林! “教门?”楚雁嘲一愣“新月…也信教吗?”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毫不含糊地说“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们信真主,你们汉人信‘菩萨’…” “我不信‘菩萨’,不信任何宗教,”楚雁嘲说“但是,我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和仁爱,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虔诚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楚雁嘲未免太天真了,他对伊斯兰教的一知半解毕竟太肤浅了,仅仅是“尊重”就够了吗?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以使韩太太反感了! “不成,”韩太太面⾊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嘲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国中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国中人不应该统统归⼊“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家国古时称国中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嘲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嘲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嘲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民回族是国中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 ![]() ![]()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嘲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wWW.yOuMu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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